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梵花墜影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我明白了,你說得不錯,現在的我,只不過是一隻喪家之犬,配不上她。」

  「但,你為什麼不殺了我,而殺了一個跟了你整整十一年的人?」

  卓王孫回過頭,靜靜看著他:「你還不明白?」

  「她放走你的那一刻,就已決定,絕不會獨活在這個世界上……」

  他說完這句話,緩緩轉過身去,再不看吳越王一眼。無邊的雨絲在窗外零落,沾濕了他的眉睫,映出滿目蒼涼。

  吳越王愴然後退,一步一絆,終於跪倒在地上,雙手抱住了琴言。

  「琴兒……」他柔聲呼喚著。

  「你記得嗎?我說過,我要找到屬於我的天下,創建起偉大的帝國,而你,將是帝國的王妃。我將親手給你戴上後冠,因為,我的帝國不能沒有你……」

  「我要再交一幫兄弟,再次仗劍江湖,生死知己。而你,就是好客的女主人,有你糾正我,我再也不會做錯事,再也不會錯失朋友了……」

  「我也知道,自己一無所有,不應當再奢求天下,而應該退守一方,放下雄心壯志,謹慎地和你廝守。可是……」

  「天下,對我來講,就只剩下一頂後冠。沒有它做嫁妝,我又怎麼敢來娶你……」

  蓬然幾聲輕響,奪目的紫氣在他頭頂結出三朵蓮花,又迅速地倒灌而下,將他全身染成一片金紫。鮮血,從他雙眼裡沁出,汩汩流淌,浸過琴言的身子,流淌在大地上。

  吳越王緊緊擁抱著琴言,跪倒在血泊中。

  血泊越擴越大,淒厲的猩紅觸目驚心,沿著階梯緩緩流下,一直浸到臺階下的土地上,每個人不由得步步後退,躲避著越湧越多的鮮血。

  鮮血浸染的領域,沒有人敢踐踏,沒有人敢靠近。

  就像是偉大的帝王,在血色大地上締造起的永恆國度。

  吳越王雙手緩緩攀起,環繞著琴言。他擁著她,不露絲毫縫隙。他不再忍心讓她遭受絲毫風吹雨打。

  他兩手空空,卻結出一個守護的姿勢,恰好護住琴言額前散亂的發。

  就像是璀璨的王后之冠。

  這是他最好能給她的,身為王后的幸福。

  他給她帝國與王冠,用他的血,他的肉。

  那是他一個人的國度。

  「我能預見你的未來。」

  「你必將如我一樣,眾叛親離,一無所有。」

  吳越王最後的話,就像是一句詛咒不祥的讖語,從風雨深處傳來。令卓王孫都不由得感到了一絲寒冷。

  眾叛親離,一無所有。

  是他做錯了麼?

  他不忍看她的餘生東躲西藏、顛沛流離,是錯了麼?

  一直以來,對於華音閣中的人,他都庇護著,珍惜著,為他們安排好一切,不讓他們經受江湖風雨,這也是錯了麼?

  為什麼他們最終都會選擇離開?

  小鸞、秋璿、月寫意……如今還有琴言,當她們離開的時候,都是那麼決絕,不再回頭。

  這是為什麼?

  第一次,他心中感到煩亂。

  一條黑影匆匆趕了進來,見到滿地鮮血,嚇了一跳。他瑟縮著,不敢走近血泊,遠遠地跪了下來:「啟稟大人,大事不好……」

  卻是申泣。卓王孫心中不悅,看也不看他:「講。」

  申泣帶著哭腔:「據探子稱,幾日前,宣祖曾將一封書信交給太子臨海君,讓他親自帶到平壤城,轉交閣主,可臨海君一去之後就再沒有消息……」

  卓王孫臉色依舊冰冷,沒有絲毫觸動。

  宣祖的書信,還能有什麼別的目的?必然是得知了自己要進攻李舜臣,前來投降求和的。如今兵荒馬亂,大戰一觸即發,誰會去管區區一個臨海君的下落?

  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要讓他退下。

  申泣慌忙補充道:「臨海君到達平壤那一日,正好是平秀吉十萬大軍圍城那一日。城內並沒有太多守衛。有人親眼看見臨海君進了平壤城,進了虛生白月宮,之後就沒有出來。」

  虛生白月宮?卓王孫不禁皺了皺眉。

  這幾日,他並不住那裡。

  虛生白月宮雖然不設守衛,卻暗中布著無數機關與陣法,他一旦不在宮中,就會自動啟動。屆時,恢弘的宮殿將化為一座巨大的囚籠,將一切擅入者吞噬。這些陣法就連頂尖高手都無法破解。何況臨海君一介凡夫?若是那一日他貿然闖入,很可能被困在了裡邊。

  「無論如何,臨海君也是高麗儲君。還求大人去看上一眼。吾王宣祖只有這一個嫡子,他可是整個高麗的希望啊……」

  卓王孫沒有說話,冷冷地看著申泣哭訴。

  申泣愁眉苦臉地抬起頭:「更何況,更何況公主也還在那裡……」

  聽到「公主」兩個字,卓王孫的臉色陡然一沉。

  他霍然起身,向虛生白月宮走去。

  虛生白月宮佇立在細雨中,空曠而寂寞。僅僅幾日不到,宮門前的青苔卻似乎更深了。

  高大的宮門後,是一道長長的回廊。潔白的石材雕刻著諸天星辰的圖案,在空中架起長廊,穿梭在偌大的宮殿中,巧妙地連接著各處樓臺。走在雨中的回廊,霧氣蒸騰,就仿佛走在雲天之上。

  卓王孫轉過回廊時,突然止步。

  一個白色的人影,映照在窗櫺上,隔著濛濛細雨,在他眼中定格成一幅鮮明的圖畫。

  卓王孫的心一緊。

  那一幕實在太熟悉,熟悉到讓他的心禁不住隱隱作痛。

  白色的人影雙臂張開,被綁在巨大的柱子上,擺佈成飛翔的姿態。如月的白衣無力地垂下,仿佛是茫茫塵世間唯一的潔淨。一個纖細的女子,緊緊依偎在他身前,手指愛憐地攏起他的散發,正在低聲訴說著什麼。

  那一刻,時光仿佛突然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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