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梵花墜影 | 上頁 下頁 |
八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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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好與新妝報鏡臺 從囚禁楊逸之,到婚禮舉行,只有七日時間。 這七日中,卓王孫一直讓相思陪在自己身邊。從清晨直到日暮,兩人都如同在那葉小舟上一樣,默默相對,每一天的傍晚,他都會送她一件禮物。 他將這些年來虧欠她的溫柔,都一起彌補給了她。 就像看到她的每一眼,都是最後一眼。 第一日,是一朵新蓮。 初夏的湖泊,蓮葉佈滿了池塘,田田相望。唯有一朵粉色的蓮花,心急地從荷葉堆中鑽了出來,怯生生地打量著這個劫後餘生的世界。他親手將它摘下,交到她手中。她腮邊泛起一絲紅暈,將它捧在胸前,凝視良久,卻又小心翼翼地摘下其中一瓣,拉起他的手,將花放了回去。 蓮花在他掌心展開,帶著淡淡的微涼。卓王孫沒有說話。他知道這個動作的含義。他們初見之時,也有這樣一朵蓮從她手中飄落。那一次,是他摘下其中的一瓣,將蓮花放回水中。 這一幕,他記得,她也還記得。天地間,有千千萬萬朵蓮花,但只有這朵殘了一瓣的蓮,是她心頭的一點朱砂。 第二日,是一座小小木屋。木屋仿造華音閣中的醉蓮小築建造,只是小了很多。那是她想要的。她從沒告訴過他,她不想要太大的房子,也不想雕樑畫棟的裝飾。只是一座小小的木屋,屋後爬滿藤蘿,屋前有一方池塘,夏天開滿蓮花。 那就是她的家。 她也曾偷偷想過,成婚之後,兩人就住在這裡。虛生白月宮實在太大也太冰冷了些。只是這個願望實在太不切實際,她始終沒敢說出口。不過,只在心裡想一想,也是無比甜蜜。她要的並不多,天地間有這樣一座小小的木屋,只屬於他和她,他能偶然到這裡來一趟,也就足夠了。餘下的時間,她會坐在窗前靜靜等他,滿含著希冀與幸福地等。哪怕十日的等待只有一刻相見;哪怕在守望中耗盡所有的年華。 第三日,他帶著她,換了普通的衣衫,來到平壤城中的集市上,陪她選購著鉛粉、首飾、碗碟。雖然他早已為她準備了最好的。但她還是如同所有新婚女子一樣,含著幸福和憧憬,裝飾自己小小的家。也許是易容術的高明,市場上竟沒有人認出他們,兩人攜著手,穿梭在人群中,自由自在,無人打憂。 相思還會試著和小販們討價還價,只是一開口,卻又忍不住笑。她恣意地壓著價格,用剛學來的種種手段與小販談著價碼,價格一壓再壓,將小販氣得吹鬍子瞪眼,最終心痛地將貨物遞給她,她卻丟下兩倍的銅板,帶著卓王孫跑開。而無論她買了什麼,總是交給卓王孫拿著,直到他手中堆起一座小山,再也放不下了為止。那一天,這座陰雨連綿的城市也被陽光照亮,湛藍的天空中,白雲變幻無聲。日影像一個調皮的孩子,撩撥著兩人在青石小路上的影子,讓他們時而交匯,時而分開。 這是平凡夫妻的幸福,卻會持續百年,連最感人的傳奇都抵不過。 第四日,是一座鏡臺,從伐木、切割,到鏡子前的蓮花,都由他親手完成。他雕得很認真,從上午一直到日暮。她在他身邊席地而坐,微笑地看著他,細數窗前投下的一縷縷陽光。看著光陰轉移,她恨不得伸出手,將它們拽住,讓歲月從此不再流逝。直到黃昏時分,那朵蓮花才最終雕好。他抬頭的一刻,夕陽的余光灑滿了小屋。他不禁有些驚訝。沒想到,天下無敵的劍法,用來雕刻妝臺上的一朵蓮花,竟花了一整天的時間。 他伸出手,點點木屑,從蓮花中隕落。 第五日,是一夜星光。 那時,他們的木屋已經裝飾好了,屋內也有了新做好的鏡臺,有了簡陋的碗碟,有了從集市上買來的、繡著金達萊花的毯子。卓王孫移了些藤蘿過來,將木屋爬滿,於是,這小屋就溫馨起來。 當他們將這一切都完工之後,天已經黑了,繁星點點,螢火蟲在星光下盡情飛舞,似乎整個天地都被這些精靈佔據。 相思與卓王孫坐在屋頂,看著滿天星光。等坐得累了,就並肩躺下,一起看著天河脈脈流淌,萬千星辰沉浮其中。那一瞬間,兩個人仿佛都被星光照得透亮,一低頭,就能看見彼此透明的心,茫茫天地間再沒有其他,只剩下他和她,無言相對。 相思執拗地握著卓王孫的手,感受著他手上的溫度。她的心中充滿幸福,卻又有一絲惶恐。這一切,來得太容易,就像是一場夢。她真害怕,自己會在什麼時候突然醒來,而後墜入那森冷的黑暗中去。於是,她的動作也變得特別輕,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哪怕這只是夢境,也是一場不容驚擾的夢境。 月色宛如滲入蜜的牛奶,甚至可以嗅出微微的甜香。 第六日,卓王孫將一個錦盒放在相思面前。 相思打開蓋子,頓時呆住了。 一襲華美的嫁衣,靜靜地躺在絲絨上。 如她所願,嫁衣不是正紅色,而是水紅。如初夏的蓮花,有著水一樣溫婉的色澤。 天工坊出產的頂級絲緞,柔軟得就像從天空中裁下的雲朵。暹羅運來的金箔滾邊,薄如蟬翼,在方寸之地雕刻出飛鳳與鮮花的紋路。 最珍貴的卻是嫁家上繡著的九十九朵蓮花。絲線細得幾乎目不能見,每一根的顏色都絕不相同,千絲萬縷,千針萬線,繡成九十九朵蓮花,有深有淺,有開有合,盛放在水紅的嫁衣上。蓮花是如此的栩栩如生,仿佛剛剛從池塘裡摘下的一般,輕輕觸摸,就能感受到尚未乾涸的晨露。 哪怕皇家造辦處最熟練的繡工,在這些蓮花面前也會歎為觀止,這哪裡是刺繡,根本就是仙術。或許只有天宮中的織女,才能完成這樣的傑作。 半月前,一紙飛信傳到天秀峰腳下。雲隱神針門十七代掌門孫十三娘打開書信,二話不說,帶著三十六位女弟子連夜上了峰頂,將隱藏二十年的前掌門、神針聖姥請出了山。她們這般著急,不是因為武林又有了什麼腥風血雨,而是接到了華音閣主的書信,委託她們為他的大婚準備一件嫁衣。華音閣曾對神針門有再造之恩,遇到閣主大婚這樣的盛事,她們怎能不竭盡全力? 神針聖姥雖然已仙居多年,據說已成了散仙,不問人間之事,這一次卻沒有推辭。她攜著弟子日夜趕制,終於將這件嫁衣繡好。 胸口的那朵水紅的蓮花,是神針聖姥親手繡上,只有她才有如此出神入化的針法,才能完成如此精細的刺繡。 這是他為她準備的。 準備在這一刻交給她。而事實上,他的確也在這一刻交給了她,卻因為流花寺的那一幕,有了完全不同的含義。 相思抱著嫁衣,驚喜地將絲緞緊貼在自己的臉上,仿佛只有那柔軟的觸感,才能讓她相思這不是在夢中。她甜甜地笑了。仿佛一朵盛開的蓮。笑著笑著卻又輕輕抽泣起來,最終抑制不住自己的淚水,慟哭出聲。她哭得那麼忘情,仿佛要將多年的淚水,在這一刻流盡。 看著她哭泣,卓王孫也不禁有些悵然。 如果,你沒有騙我,該多好。 第七日 平壤城中漫天喜色,城牆、宮室、街道甚至連一棵青草、一粒塵埃都被暮色染得一片金紅。絲竹鼓樂和鼎沸的人聲一起,打破了黃昏的寧靜,整座城市都變得喧囂而嘈雜。 虛生白月宮中掛滿了猩紅的喜幛,金色的流蘇打著同心結,從房頂一直垂到地面。每隔十步就架著一隻檀香木製成的燭臺,插著粗如兒臂的龍鳳紅燭。火光搖曳,照得宮中仿如白晝。 大廳中賀客滿堂。偏安平壤城中的高麗貴族,隨軍出征的朝廷宮員,華音閣眾弟子,以及江湖各派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是華服盛裝,聚集在大廳內,滿面喜氣地寒暄著,今天是華音閣主大婚之日,也是公主出閣之時,小小的平壤城能躬逢如此盛事,真是三生有幸,又有誰敢不來賀喜? 卓王孫坐在高堂上,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他手中握著一隻琉璃杯,注滿了鮮紅的酒汁。燭光透過酒杯,折射出七彩的光芒,照亮了他身上重重疊疊的吉服。華音閣主大婚的禮服極盡奢華,莊嚴高華,襯得他的容顏如朝陽一般光彩奪目,不可仰視。只是,他的神色卻異常淡漠,一手持杯,一手支頤,遠遠看著滿堂賓客往來。似乎這喧天的鼓樂,無邊的繁華都是與他毫無關係。 猩紅的波斯地毯,展開精美的圖案,從大堂上一直鋪到宮門外,每一步,都鋪陳著鮮花與香草。這些鮮花與香草都經過精心挑選,雖然已到了傍晚,卻沒有一絲枯萎的痕跡。它們在人聲鼎沸的大廳中,盡情散發著的芳香,仿佛積蓄了一生的美麗,只待這一刻,能侍奉新娘的裙角。 吉時已近,絲竹之聲更響了。 門外傳來一陣喧囂。 相思出現在紅毯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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