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步非煙 > 梵花墜影 | 上頁 下頁
七一


  公主震驚地抬起頭。卓王孫的話是那麼突兀,如崩裂的巨石,轟然砸在她的心底,只餘下一地泥濘的碎片。

  公主周身一軟,癱坐在地上。連卓王孫從她的項鍊上扯下虎符,她都沒有任何的反應。

  那一刻,她仿佛聽到命運的輪盤,發出一聲蒼老的吟哦。

  楊逸之望著自己的手。

  地藏站在他面前,依舊像是一團黑霧,卻在嫋嫋散去。

  火藏、水藏、風藏,早已不見了蹤影。

  鬼忍四人,終於敗在他的風月劍氣之下。他費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方才找到最佳的機會,用一劍同時重創四人。

  他心中微微有一絲疑惑,當他擊中地藏時,他並沒有擊實的感覺。但地藏的痛吼聲以及四人迅速撤退,讓他沒有更多的懷疑。

  不管怎樣,他總算是從四人的包圍中掙脫了。雖然風月之劍已出,數個時辰之內,他將弱如孺子。但幸好他還有一匹馬,他還可以騎著它,趕到白山。

  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太多的時間,倭軍一定日夜兼程,向靈山城衝鋒。所以,他必須儘快趕到。

  否則,這場戰爭將一敗塗地。

  白山並不遠。只花了一個時辰,一座巨大的營寨就出現在地平線上,營寨上漂蕩著明朝的蟠龍大旗,灰色的帳篷連綿出去,足有數裡地。

  楊逸之長出了一口氣。這樣的營寨,足足能容納五萬軍隊有餘。有了這麼多軍隊,他一定能夠守住靈山城,並完成全殲倭軍的計畫。

  所以,儘管他已經身心疲憊;儘管施展出風月劍氣後,他的身材極度脆弱,但億仍然打起精神,縱馬向營寨奔去。

  忽然,一個淡淡的聲音傳來:「楊兄,別來無恙。」

  楊逸之的身體驟然僵硬,幾乎連馬韁都握不住,馬匹不受約束地向前奔去,幾乎撞上了立馬站在營寨前的那個人。

  那個人一伸手,將馬韁握在手中,那匹馬立即停住,雖然受驚,卻連一聲都不敢嘶。那人身上似乎有種無形的威嚴,連馬都感受到了無形的壓迫。

  卓王孫。

  月形金器掛在他指間,輕輕搖晃。那是調動三軍的虎符。

  楊逸之的心沉到穀底,這意味著,這個計畫已完全失敗。

  卓王孫靜靜地看著楊逸之。

  連他也不得不承認,楊逸之定下這個計畫,精准而完備,有極大的可行性。這個白衣男子,本該在靈山城取得一場勝利的。但可惜的是,他已知道了這場計畫。

  所以,這個計畫只能失敗。

  或許真有所謂神明,在冥冥中安排著這一切,使他們總在爭奪著同一件東西,一個人成功了,另一個就必定失敗。

  他們的戰場,形形色色,小到一個人,大到天下。命運讓他們相遇,小到一個人,大到天下。

  天下是如此大,他們偏偏因為一個人相遇。兩個人是如此小,卻事關天下。

  這安排是如此精巧而奇異。

  卓王孫慢慢地笑了。

  「跟我來。」

  楊逸之抬起頭,似乎沒沒有瞭解卓王孫的意思:「卻哪裡?」

  卓王孫看著他,他的微笑充滿嘲諷,正一點點變得尖銳。

  「我和你。」

  「一起目送靈山城毀滅。」

  馬蹄靜靜地敲打著開滿金達萊花的田野。這是種平凡而低賤的小花,卻堅強、勇敢,即使在戰爭中,仍然開得漫山遍野。

  從山頂望下去,靈山需並不大,城中的士兵也並不多。

  宣祖坐在涼亭中,享受著早晨一杯清茶。探馬不停地將倭軍的消息遞過來,小西行長親自率領著大軍從漢城日夜兼程趕了過來,就像是風暴一般,即將從東南西北衝擊著這座脆弱的城池。這座城中,駐紮的兵力只有倭軍的二十分之一,城防早就失修,恐怕連第一次衝鋒都承受不住。

  宣祖卻一點都不擔心。

  他端起茶盞,呷了一口,慢慢品嘗著。的確用不著擔心,因為他堅信,楊逸之會率著兵馬,隨著朝陽一起出現在靈山城,將倭軍擊跨。他相信這個男子,自從第一眼見到這個男子開始,他就知道,真正能贏得這場戰爭的人,必定是這個謙遜而溫柔的白衣男子。

  他甚至希望倭軍能夠來得更多一些,好讓他見識一下楊逸之真正的實力。

  倭軍並沒有辜負他的期望。

  一副金色的馬標出現在地平線上,隨之而來的是隆隆的馬蹄聲。大批身著明亮的金銀裝飾的鎧甲的倭軍像是風一般掃過平原,從四面八方將這座城圍住。

  靈山城像是一隻倉皇躲藏的野兔,暴露在獵犬的眈眈注視下。

  小西行長驅馬走在隊伍的最前端,一連串的命令傳下去,五萬大軍布成一個整齊的圓,將城圍住。

  他等著這個包圍圈成形,不留一絲縫隙。

  楊逸之沉默著,潔白的衣袖下,他的手緩緩抬起。雖然剛施展過風月劍氣,他的身體正處於最虛弱的時候,但為了靈山城,他不得不作困獸之鬥。

  光芒,如流螢般明滅不定,艱難而緩慢地向他掌心彙聚。

  突然一聲輕響,還未成型的光芒如琉璃破碎,四散開去。

  楊逸之猝然後退,幾乎無法立定身形。他愕然抬頭,正迎上卓王孫冰冷的目光。

  卓王孫輕輕揮袖,空中殘存的月白色微塵徹底消散。殺氣,緩慢地自他身上炸開,化為一具無形的牢籠,將楊逸之緊緊鎖住。

  他並不想在這個時候對他出手。

  但這個白衣男子,必須得知道,這是他的戰爭,任何人都不許插手。

  小西行長的手狠狠揮落。

  倭軍發出一陣野獸般的咆哮,向靈山城沖去。

  城牆像是紙紮的一樣,頃刻間崩壞。

  宣祖手中的茶盞跌碎,震驚地站了起來。

  白衣戰神在那裡?五萬援兵在哪裡?

  這場戰爭不應該是這樣發展的!絕不應該!

  小西行長臉上露出笑容。這場戰爭,在沿著他所構想的發展。

  卓王孫笑容如冰。這場戰爭,在沿著他所構想的發展。

  楊逸之痛苦地閉上眼睛。這場戰爭,不可預料地發展著。

  二十對一的懸殊力量對比,靈山城連抵抗都談不上。從山頂俯瞰下去,城中全是倭軍的身影。隨著烽煙與戰火的燃起,這座城正在迅速地成為地獄。

  所有地獄中淒慘的一切,都在這座城中上演。倭軍顯然已經下定決心,要在高麗人心中留下永遠不能抵抗的烙印,因此,他們在徹底毀滅這座城。

  等這場戰爭結束後,這座城中的一切,將徹底從地面抹去。

  雞犬不留。

  宣祖顫抖著,他所幻想的一切在崩潰、毀滅。終於,他忍不住歇斯底里地發出一聲大喊:「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卓王孫緩緩轉過頭來,凝視著楊逸之。這個男子心中的悲痛,並沒有瞞過他的眼睛。同樣,剛用過風月之劍後的虛弱,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還能拯救這座城嗎?」

  楊逸之的雙目倏然睜開。

  他看著正在凝望著他的暴君。

  強大、冷靜、孤獨而殘酷的暴君。

  他曾以為,普天之下,只有自己瞭解這個男子,但他錯了。他從來沒有瞭解過。

  他本以為,自己衷心認同了尋找第三人的理念,但他錯了。他始終不能眼睜睜看著,為了一個理念讓成千上萬人化為骸骨。無論它有多麼正確。

  他不知道這個男子心中還有沒有地方能夠容納別人。難道蒼生在這個男子心中,都只不過是棋子?數萬人的陣亡,真的只是吏書夾縫裡那無關緊要的數字?白骨支天,血流成河,只不過是為歷史戰車的前行鋪路。

  但他知道,這場戰爭是一柄劍,正握在這個男子的手中,而自己卻兩手空空。

  他也知道,這個男子正拿起這柄劍,緩慢而殘忍地刺入他的心,只為了逼迫他屈服。

  但他絕不屈服。

  他,從來沒有在這個男子面前屈服。儘管他時刻感受著這個男子的強大、驕傲。但他的堅韌、執著,卻讓他立於這男子之前,平等如一。

  他一字一字地道:「我,能,夠!」

  他猛地一打馬,向山下縱去。

  像一陣風掠過卓王孫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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