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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第二十三章 浩歌起舞散花台

  僅僅十日之後,一座嶄新的集市,矗立在蒙漢邊境上。

  本次互市由俺達汗上書提出,吳越王從中斡旋,嘉靖皇帝御筆親准,雙方都不敢怠慢,早早準備起來。在互市正式開市前,便已召集了不少各地商販,聚集到此。

  集市並無實體建築,只用木樁圍成籬笆,劃定大致的範圍,便於蒙漢兩地百姓在集市中自由交易。集市雖然簡易,卻佈置整齊,綿延數裡,看去十分壯觀。

  集市最中心的位置,由木樁劃分出十餘處較大的圍欄,便是馬市的範圍。互市初始階段,蒙古向漢輸出的商品本就以馬匹為主。一些較為富裕的牧民,趕著數十匹牲畜佔據其中。這些馬匹高大壯碩,毛色油亮,遠非漢地羸弱的馬匹可比,讓漢地百姓大開眼界,嘖嘖稱讚,忍不住就要解囊購買。

  馬市東面,用木杆和氈帳支起一排排簡易的棚戶,掛出各色麻布織成的商幌。幾根木材和一塊長板支起簡易櫃檯,台腳裝著輪軸,隨時可以移動。各色印著掌櫃貨號的麻布披垂下來,將櫃檯裝點得簡單而整潔。一筐筐茶葉、一匹匹絲綢、一件件瓷器便羅列在這些櫃檯上,亦讓蒙族牧民們大開眼界。

  另外還有一些本小利薄的商販們,租不起攤位,便推著板車、挑著擔子聚集在馬市西面。西面的集市規模雖小,卻最是繁華。賣胭脂水粉的、賣皮貨毛骨的、賣油鹽醬醋的、賣衣裳鞋帽的、賣犁鋤農具的、賣紙張字畫的、賣山東大餅北京豆汁蘇州千層糕湖州粽子的、賣無錫泥人揚州剪紙四川臘肉湖北辣子的,應有盡有,叫賣聲此起彼伏。倒也不止蒙漢兩族百姓,還有藏人、滿人、裕固人、東鄉人、維吾爾人雜遝其間,喧呼叫嚷,場景之盛,真如羅刹海市一般。

  馬市的正前方,早已搭起一座祭台。祭台上鋪著厚厚的白色氈毯,中央支起一座丈余高的架子,掛起一面巨大的銅鑼。銅鑼沐浴在清晨陽光下,發出金黃的亮光。十數把楠木交椅分列祭台東西,為首的兩座上還分別鋪著虎皮和明黃色的錦墊,看上去極為莊嚴。

  日過三杆,很快便是正午,開市的盛典也即將到來。商販和百姓們都放下了手中的貨物,聚集到祭台前。身著盛裝的鼓手、樂師、舞者也陸續進場,在祭台下靜靜等候著。

  眾人屏氣凝神,抬頭仰望著那面銅鑼。

  奪目的日色下,巨大的銅鑼熠熠生輝,似乎也在渴望著敲響祭告天地的音符。

  只待正午的太陽照臨大地,祭神之舞者踏過最後一個節拍,飛身躍起,將這面銅鑼震響。這座寄託著兩地人民富裕與和平之期望的互市,便可從此開啟。

  禮炮三響,兩隊輝煌的儀仗分別自祭台東西面行入,所有人頓時跪拜下去,久久不敢抬頭。

  西面一隊駿馬白袍,便是蒙古可汗俺達、國師重劫、十二土默特首領一行。東面一隊朱紫藻繡、儀仗煌然,卻是本次互市欽差特使吳越王的王駕。雙方一番寒暄之後,分賓主落座。此地雖是兩國交界,但仍隸屬俺達汗管轄,故吳越王便落了東面客座,悠然地看著祭台,靜等著互市的開啟。

  吉時將至,俺達汗向下輕輕揮了揮手。

  一直在台下候命的樂師與舞者緩步行出,他們全身盛裝,面目肅然,依次跪拜過天地、俺達汗、賓客,便要開始這場虔誠的祭神之舞。

  鼓聲,蒼茫而渾厚,在遼闊的大地上敲響,仿佛上古征伐時的哀婉戰音,一聲聲,動人心魄。

  舞者,手持雉尾,白色長袍上綴滿珠寶,緩緩踏上通往祭台的階梯,一步步,走向莊嚴。

  無數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祭台,無數顆心隨著鼓聲跳躍,緩緩點燃。

  這些百姓多半來自附近村落,地處兩國交戰的最前線。從明朝建立以來,蒙漢兩國百年征戰殺伐,他們便首當其衝。他們的家園數度建立,數度被摧毀,辛辛苦苦積蓄的財富瞬間化為烏有,幾乎每個家族都有人因戰爭與饑餓而死;幾乎每個人都曾因逃難而流離失所。

  如今,這一切都將成為過去了麼?連天烽火、淒厲的號角,都將化為商販的吆喝,自由的貿易的喧鬧了麼?披甲執銳的士兵、溝壑交布的戰場,都將化為行商的馬隊、繁榮的都城了麼?貧窮與戰亂,鮮血與廝殺,將不再玷污這片土地了麼?

  那些人眼中漸漸蘊起了熱淚。

  突然,鼓聲戛然而止,鼓槌鏘然落地。

  正要踏上祭台的舞者發出一聲驚呼,跌倒在台下。

  ——祭臺上那張供舞者踏足的白色氈毯,竟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一片血紅!

  漢地人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他們不知道祭台為什麼會出現如此驚人的變化,只感到一種不祥的預感,迫人而來。恐懼宛如沉沉的黑雲,壓在這座剛剛建立的集市上,沉重得讓人窒息。

  蒙族人民則驚恐地看著國師重劫,希望他能帶來神的指示——只有他有與神明溝通的資格。

  重劫看著眾人,蒼白而妖異的容顏隱沒在白色斗篷後。萬眾矚目下,他站起身,向天空伸出手臂,承接著奪目的陽光,似乎在傾聽天穹深處傳來的神諭。

  四周鴉雀無聲。

  而後,他緩緩收回手,交叉於胸前,輕輕吐出兩個字:

  「神怒。」

  所有的人都惶恐起來,紛紛跪倒在地,將頭深埋入泥土,似乎要祈求神明的寬恕。

  日色漸漸鼎盛,若再沒有人登上祭台,跳起祭神之舞,昭告天地,那麼吉時錯過,互市便無法正式開啟,只好等候下一個吉日。

  那卻已是一月之後。

  吳越王微笑著看著俺達汗,似乎在等待他的裁斷。

  俺達汗皺起了眉頭。他霍然起身,朗聲道:「誰來跳這祭神之舞?」

  四周一片寂靜,沒有人敢回答。

  重劫陰冷的目光宛如山嶽一般,沉沉壓在眾人心頭,讓他們不敢說,不敢看。

  盛裝的舞者與鼓手跪伏在祭台前,愧疚得幾乎死去。他們知道,自己的臨陣退縮辜負了兩地的人民,也辜負了大汗的期望,但多年的信仰與虔誠,已化為灼熱的鐐銬,牢牢鎖住他們的心靈,讓他們寧死也不敢干犯神的怒意。

  一陣極輕的腳步聲響起,跪伏的鼓手恍惚地抬起頭,一道水紅色的光芒照了進來,幾乎灼傷了他的眼睛。

  他愕然抬頭,就見一個女子站在他面前。

  就仿佛一朵五月的蓮花,帶著溫婉,也帶著不可觸犯的聖潔,奇跡般降臨在遼闊的草原上,給這片蒼茫雄奇的原野,帶來一場溫柔的煙雨。

  恍然如夢,卻足以銘記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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