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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他冒著汗,轉過頭去俯視山坡,然後回頭望著那姑娘坐上馬鞍,比拉爾就在她身邊,巴勃羅緊跟在後面。「現在走吧,」他說,「快走吧。」

  她又要回過頭來望他。「別回頭,」羅伯特·喬丹說,「走吧。」巴勃羅就用綁馬腿的皮帶抽了下馬屁股,瑪麗亞似乎想從馬鞍上滑下來,但比拉爾和巴勃羅緊挨著她,比拉爾抓住了她,三匹馬跑出溝去。

  「羅伯托,」瑪麗亞轉身叫喊,「讓我留下來吧!讓我留下來!」

  「我和你在一起呢!」羅伯特·喬丹大叫,「我和你在一起呢。我們倆一起去那兒。走啊!」接著他們在溝裡拐了彎,消失了。汗水浸濕了他全身,兩眼彷佛什麼也看不見了。

  奧古斯丁站在他身旁。

  「你要我槍殺你嗎,英國人?」他彎腰湊近著問,「要嗎?沒關係。」

  「不用,」羅伯特·喬丹說,「走吧。我在這兒很好。」

  「我操他的祖宗!」奧古斯丁說。他在哭,哭得看不清羅伯特·喬丹的模樣。「多保重,英國人!」

  「多保重,老兄,」羅伯特·喬丹說,他這時望著山坡下面,「好好照顧那短頭髮丫頭,好嗎?」

  「沒有問題。」奧古斯丁說,「你需要的東西都有了嗎?」

  「這枝機槍的子彈不多了,就留給我吧,」羅伯特·喬丹說,「反正你也弄不到子彈了。另一枝和巴勃羅的那一枝都能想法弄到。」

  「我把槍筒通好了。」奧古斯丁說,「你跌倒的時候,槍口插進泥土裡去了。」

  「那匹馱馬怎麼樣了?」

  「吉普賽人把牠逮住了。」

  奧古斯丁騎上馬背,但他不願走。他在馬上向羅伯特·喬丹靠著的樹邊彎下腰來。

  「走吧,老兄,」羅伯特·喬丹對他說,「這種事兒,戰爭中很常見。」

  「戰爭是個臭婊子。」奧古斯丁說。

  「是呀,夥計,是呀。可你快走吧。」

  「多保重,英國人。」奧古斯丁握緊了右拳說。

  「多保重。」羅伯特·喬丹說,「你走吧,夥計。」

  奧古斯丁掉轉馬頭,右拳向下一揮,這一揮彷佛是對戰爭的又一聲詛咒,接著就跑出溝去。其它人早已看不見了。跑到這林間的小山溝的轉角上時,他回頭揮揮拳頭。羅伯特·喬丹也揮了揮手,接著,奧古斯丁也消失了。……羅伯特·喬丹從綠草青青的山坡上向下望著公路和橋。他想,我這樣不算太壞。現在還沒有必要冒險翻過身來傷口緊貼地面俯臥,而且我這樣望得更清楚。

  他因這一切,因他們的離去,而感到空虛、疲倦、無力,嘴裡發苦。得了,事情終於到了盡頭,沒有什麼問題了。不管以往的一切如何,不管未來的一切會怎麼樣,對他來說,什麼都不重要了。

  現在大家都離開了,他一個人背靠著一棵樹。他俯視著面前那綠草青青的山坡,看到被奧古斯丁槍殺的那匹灰馬,再順著山坡一直望到下面的公路,和公路對面覆蓋著樹木的田野。接著他望著那座橋和橋對面的公路,注視著橋上和公路上的動靜。他這時看到那些卡車全開到下段公路上了,他看得見樹林裡的灰色的車身。然後他回頭望著那從小山上通下來的上段公路。他想,敵人馬上就到了。

  比拉爾會把她照顧得比任何人都更好,這個你知道。巴勃羅一定有個行得通的撤退方案,否則他不會這麼幹。他不必為巴勃羅擔心。想瑪麗亞沒有好處,要相信你對她所說的那一席話,那是最好的辦法。誰說那不是真話?沒有人。你沒說這不是真的,你也不會說已經發生的根本沒有發生過。你還是堅持你自己的信仰吧,別冷嘲熱諷的了。時間太短,你剛把她打發走了。每個人都盡了力。你不能替自己做什麼了,但你能為別人做點事。嗯,這四天我倆真走運。還不到四天。我當初是下午到這裡的,而今天可挺不到中午了。一共還不到三天三夜。他想,要說得確切,非常確切。

  他想,我看你還是臥倒的好。你還是好歹安頓好一個位置,這樣才能幹點什麼,而不要像個二流子似的在這棵樹上靠著。你的運氣真是好啊。比這事更糟的還多的是呢。不是今天就是那天,這是每個人的必經之路。一旦明白了這是你的必經之路,你就不害怕了,對不對?不害怕了。他說,是的。還算走運,神經被壓斷了。我簡直感覺不到骨折的下面還有半截腿呢。他摸摸鼓起的下半截腿,好像那不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似的。

  他又望望山坡下面,心想,唯一遺憾的是我將離開這個世界。我非常不願意離開這個世界,但願我在世上做過了一些好事,我用自己有過的才幹嘗試過。我是說現有的才幹,而不是有過的才幹,好吧,是有過的才幹。我盡力而為了。

  我為自己信仰的事業已經戰鬥了一年。我們如果在這兒獲勝,每個地方就都能獲勝。世界真美好,值得為之戰鬥,我多麼不願意離開這個世界啊。你很走運,他對自己說,你度過了這樣美好的一生。你的一生和你祖父的一樣美好,只是時間沒有他的那麼長。但是最後的這幾天,讓你的一生跟誰比都不差。你這樣走運,也就沒什麼可抱怨的了。然而我希望能有辦法把我學到的東西傳給後人。天啊,我最後階段學得好快啊。我想跟卡可夫談談。他在馬德裡,就在那些山頭的後面,在山坡下的平原對面。從灰色的岩石間下去,穿過松林、石楠和金雀花叢,越過高高的黃土高原,你能望到它矗立在那裡,潔白而美麗。這一點就像比拉爾講的屠場前那些喝血的老太婆一樣真實。真實的事情不止這一件。每一件都是真實的。比如這飛機,不管是我們的還是敵人的,都是一樣的美麗。美麗,真是活見鬼,他想。

  你想開了吧,他說。趁你還有時間,翻過身來吧。且慢,還有一件事,你還記得嗎?比拉爾的手相?你信這種無稽之談嗎?不信,他說。一切都應驗了還不信嗎?不信,我不信這一套。今天清早在炸橋之前,她是一番好意。她擔心我會信它。可是我不信。不過她信。這種人能看到未來,或者說能預感到什麼,像捕鳥的獵犬。這種超感應的特異功能,你怎麼說?她滿嘴粗話,你怎麼說?他想,她剛才不願說再見,因為她知道,如果說了再見,瑪麗亞絕對不肯走,這個比拉爾呀。你該翻過身來了,喬丹。但是他不想這麼幹。

  他想起後褲袋裡有小酒瓶,就想,我好好喝喝這烈酒吧,然後來試試。他伸手去摸,卻沒有摸到。他覺得異常孤獨,因為他知道,連酒也喝不到了。他說,我還指望靠酒來壯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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