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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別提死亡的事了,他對自己說。我們可不能說這種話。那是我們無政府主義者朋友的話題。情況一旦真變壞,他們就想去放火送死。他們的思維十分古怪。十分古怪。得了,今天我們快過完了,老夥計,他對自己說。現在快三點了,一會兒就有吃的送來了。「聾子」那裡還在開火,那就是說,他被包圍了,敵方在等救援,儘管他們必須在天黑前結束這場戰鬥。

  我不知道「聾子」那兒的情況怎樣。我們大家遲早也會遇到這種事。想必「聾子」那邊不高興。我們叫他去搞些馬來,肯定讓他陷入了困境。這個詞兒在西班牙語中怎麼說?死路一條。看來我能順利地度過這次戰鬥吧。這事只要幹一次,就結束了。但是,如果有一天在戰爭中你被包圍了能投降的話,那麼打仗不是就成為愉快的事了嗎?「我們被包圍了」,這是這次戰爭中最令人驚慌的呼喊。其次就是你被打中了。如果走運的話,在這之外沒別的什麼不幸了。「聾子」可沒那麼走運。等輪到我們的時候,也不會走運了。

  三點鐘了。他聽到遠處傳來隆隆聲,抬頭一望,看到了飛機。

  【第二十七章】

  「聾子」在小山上作戰。他不喜歡這座小山,他見到這座山的時候,就覺得它的形狀很像下疳。但是除了這座山之外別無選擇。他從老遠望去,看到了這座山,就選中了它,策馬朝它跑來,背上背著沉重的自動步槍,馬兒吃力地爬著坡,身子在他胯下顛簸,一袋手榴彈在他身體的一邊晃蕩著,一袋自動步槍的彈藥盤在他身體的另一邊晃蕩。華金和伊格納西奧不時停停打打,好讓他有時間找個有利的地形架槍。

  那時,使他們遭殃的雪還沒化盡。「聾子」的馬被打中了,牠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緩慢而蹣跚地爬上通向山頂的最後一段路,傷口鮮血直冒,灑在雪地上。「聾子」拉著馬籠頭,肩上搭著馬韁繩,使勁拉著馬一起爬山。槍彈啪啪地射在岩石上,他肩上挎著兩袋沉重的彈藥,拼命爬山,接著他挑了個合適的地方,抓住馬鬃,幹淨利落又滿懷深情地朝馬開了一槍。馬兒腦袋向前一栽,倒在兩塊岩石之間的缺口裡。他把槍架在馬背上射擊,射光了兩盤彈藥。槍身咯咯作響,空彈殼掉進雪地裡,擱在馬身上的槍筒燙焦了馬皮,散發出馬鬃毛的焦糊味。他向沖上山來的敵人射擊,迫使他們散開去找掩護,同時他總覺得背上發毛,不知道背後會出現什麼情況。等到他們五個人全部到達了山頂,他才沒了後顧之憂,留下剩下的那幾盤彈藥,以備不時之需。

  山坡上還有兩匹死馬,山頂上也有三匹。昨夜他只偷到三匹馬,其中有一匹,在他們跟敵人剛一交火時,在營地的馬欄裡來不及備鞍就想騎上去時,拔腿逃跑了。

  到達山頂的五個人中三個負了傷。「聾子」腿肚上受了傷,左臂上傷了兩處。他口渴得厲害,傷口發麻發硬,左臂上有個傷口很痛。而且,他頭痛欲裂。他躺著等待飛機飛來,想起了一句西班牙俏皮話,「應當像吃阿司匹林片那樣接受死亡」。但是他並沒有把這句笑話說出來。他一挪動胳膊想扭頭看看周圍他剩下的弟兄時,就感到頭痛噁心。他在頭痛噁心中苦笑。

  五個人像五角星的五個角尖般分散開,他們手腳並用挖掘,用泥土和石塊在頭和肩膀前築起了土墩。有了這些土墩當掩護,他們用石塊和泥土把各個土墩連起來。華金十八歲,他有一個鋼盔,便用來挖掘並傳送泥土。

  他這頂頭盔是在炸火車時弄到的。頭盔上有個子彈窟窿,大家常常取笑他保存了這頭盔。但他敲平了窟窿邊的豁口,在窟窿中打了個木塞,然後把裡面的木塞頭削掉,銼得和鋼皮一樣平。

  槍聲初響時,他把鋼盔套在頭上,哐啷一聲,頭上像給菜鍋揍了一下似的。他的馬被打死後,他肺部劇痛,兩腿死沉,嘴裡乾渴,在槍林彈雨中他沖上山坡最後一段路時,那頂頭盔彷佛變得重極了,像一個鐵箍般箍住了他那要炸裂的前額。但是他沒有把它丟掉。他現在就用它不停地拼命挖土,簡直像台機器。他沒中彈。

  「它總算還有點用處啊。」「聾子」用低沉的聲音對他說。

  「堅持到底就是勝利。」華金說,由於恐懼,他嘴唇乾得不聽使喚,超過了戰鬥時常有的口渴。那是共產黨的一句口號。

  「聾子」轉過頭去,看見山坡下有個騎兵躲在一塊大岩石後打冷槍。他很喜歡這個小夥子,但沒心情欣賞口號了:「你說什麼?」

  他們中間有個正在壘工事的人轉過頭來。這個人匍匐著,下巴抵住地面,小心翼翼地伸手在前面放上一塊岩石。華金一刻不停地在挖,他用那乾渴而年輕的聲音把口號又說了一遍。

  「最後一個詞是什麼?」下巴抵住地面的人問。

  「勝利。」小夥子說。

  「屁話。」下巴抵住地面的人說。

  「還有一句,這裡也用得上,」華金說,彷佛這句話是護身符似的,「『熱情之花』說,寧可站著死,不願跪著生。」

  [①伊芭露麗是西班牙共產黨創始人之一,早年即用「熱情之花」為筆名為革命報刊撰文。]

  「又是屁話。」那人說。另一個人扭過頭說:「我們是趴著,不是跪著。」

  「你。共產黨員。你的『熱情之花』的兒子和你年歲相仿,革命一開始就送去了俄國,你知道嗎?」一個人說。

  「那是胡說八道。」華金說。

  「什麼胡說八道,」另一個說,「這是那個名字古怪的爆破手跟我講的。他也是你的同黨。他為什麼要胡說八道?」

  「胡說就是胡說。」華金說,「把兒子藏在俄國逃避戰爭,她不會幹這種事。」

  「我在俄國就好了,」又一個說,「你的『熱情之花』現在不會把我送到俄國去吧,共產黨員?」

  「要是你這麼信賴你的『熱情之花』,那麼叫她幫我們離開這個山頭吧。」一個大腿上綁著繃帶的人說。

  「法西斯分子會叫你離開的。」下巴抵在泥裡的人說。

  「別說這種話了。」華金對他說。

  「把你嘴上你媽媽的奶水擦乾了,給我來一頭盔泥巴。」下巴抵住地面的人說,「我們誰也看不到今晚太陽下山了。」

  「聾子」在想,這座山的樣子真像下疳。要不,像大姑娘沒乳頭的乳房。要不,像圓錐形的火山頂。他想,你還沒見過火山呢。你永遠也見不著了。這座山像下疳。別提火山了。現在想看火山來不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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