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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羅伯托,」瑪麗亞說,「坐下,擦乾腳,我拿些喝的給你暖和暖和。」

  「聽她這麼說,人家會以為他從沒濕過腳。」比拉爾說,「身上也從沒落過一片雪花。」

  瑪麗亞替他拿來一張羊皮,鋪在山洞的泥地上。

  「踩在上面,」她說,「踩在羊皮上,等鞋子幹了再穿。」

  羊皮是剛晾乾不久的,還沒有鞣過,羅伯特·喬丹把穿著襪子的腳踩在上面,羊皮窸窣作響,像羊皮紙似的。

  爐火在冒煙,比拉爾對瑪麗亞叫道:「扇扇爐火吧,沒用的丫頭啊。這裡可不是薰制作坊。」

  「你自己扇吧,」瑪麗亞說,「我在找『聾子』留下的酒瓶。」

  「在他背包後面,」比拉爾對她說,「你非把他當吃奶的娃娃來照顧不行嗎?」

  「不,」瑪麗亞說,「把他當一個又冷又濕的男人,一個才回家的男人。找到啦。」她把酒瓶拿到羅伯特·喬丹那裡,「這瓶酒就是你今天中午喝過的。瓶子可以做盞漂亮的燈。等有電的時候,真可以把它做盞燈呢。」她欣賞著這只瓶身上有三個大凹痕的酒瓶,「你覺得好不好,羅伯托?」

  「我以為我還叫英國人呢。」羅伯特·喬丹對她說。

  「我要當著大家的面叫你羅伯托。」她紅著臉低聲說,「你愛喝這酒嗎,羅伯托?」

  「羅伯托。」巴勃羅嘶啞地說,對羅伯特·喬丹點點頭,「你愛喝這酒嗎,堂·羅伯托?」

  「你要喝點嗎?」羅伯特·喬丹問他。

  巴勃羅搖搖頭。「我正在用葡萄酒把自己灌醉。」他神氣地說。

  「那你去找巴克斯吧。」羅伯特·喬丹用西班牙語說。

  [①巴克斯是希臘神話中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別名。]

  「巴克斯是誰?」巴勃羅問。

  「你的同志。」羅伯特·喬丹說。

  「我可從沒聽到過他,」巴勃羅氣呼呼地說,「在這山區裡從沒聽到過。」

  「給安塞爾莫來一杯,」羅伯特·喬丹對瑪麗亞說,「挨凍的是他。」他正往腳上穿烘乾的襪子。杯裡兌水的威士忌爽口而暖和。他想,但是不像艾酒那樣在肚子裡翻騰。什麼酒也比不上艾酒啊。

  他想,誰想得到這兒山裡竟有威士忌。不過,要是仔細想想,在西班牙最可能弄到威士忌的地方,就得算拉格朗哈了。想想看,這「聾子」拿出一瓶來招待爆破手,並且記在心上,特意帶來留在這裡。這不僅僅是他們的風俗習慣。他們的習慣是拿出瓶子,做做樣子請人喝一杯。法國人就是會這樣,他們還會把喝剩的留到下一次。是啊,當你幹的事使你有充分理由可以不顧及別人,只顧你自己,可以毫不顧及別人只顧你自己手頭的事的時候,竟能真心體貼地想到客人會喜歡喝威士忌,並且後來還把它帶來讓他喝個痛快,這就是西班牙人的本色。他想,西班牙人的一種本色吧。你愛這些人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們想到把威士忌帶來。他想,別把他們看得太理想化了。美國人各個不同,西班牙人也如此。不過,帶威士忌來這一點還是幹得很漂亮。

  「你覺得酒怎麼樣?」他問安塞爾莫。

  老頭兒坐在爐邊,臉上堆著笑,兩隻大手捧著杯子。他搖搖頭。

  「不喜歡?」羅伯特·喬丹問他。

  「這丫頭在酒裡兌了水。」安塞爾莫說。

  「羅伯托就是這麼喝的嘛,」瑪麗亞說,「你就跟人家不一樣?」

  「不是。」安塞爾莫對她說,「沒什麼不一樣。我只是喜歡喝下肚火辣辣的感覺。」

  「把杯子給我,」羅伯特·喬丹對姑娘說,「給他斟點火辣辣的酒來。」

  他把杯裡的酒倒在自己杯裡,把空杯遞給瑪麗亞。她小心翼翼地把酒瓶裡的酒倒在杯裡。

  安塞爾莫拿起酒杯,一仰脖把酒灌進喉嚨。他望望拿著酒瓶站在那兒的瑪麗亞,對她眨眨眼睛,眼睛裡湧出淚水,「對勁,」他說,「對勁。」然後舔舔嘴唇,「這才能把我們肚裡作怪的蟲子殺死。」

  「羅伯托,」瑪麗亞走到他身邊說,仍然拿著酒瓶,「你要吃飯嗎?」

  「飯做好了?」

  「你什麼時候吃都行。」

  「別人吃過了?」

  「就你、安塞爾莫和費爾南多還沒吃了。」

  「那我們吃吧。」他對她說,「你呢?」

  「等會兒跟比拉爾一起吃。」

  「現在跟我們一起吃吧。」

  「不。那不好。」

  「吃吧。在我的國家裡,男人不在他女人前頭吃。」

  「那是你的國家。這裡後吃比較合適。」

  「跟他一塊兒,」巴勃羅從桌邊抬起頭說,「跟他吃。跟他喝。跟他睡。跟他死。照他國家的規矩辦。」

  「你喝了嗎?」羅伯特·喬丹站在巴勃羅面前說。這個肮髒的、滿臉鬍子楂的男人樂呵呵地看著他。

  「不錯。」巴勃羅說,「你那個女人跟男人一起吃飯的國家,英國人,在哪裡?」

  「在美利堅合眾國,在蒙大拿州。」

  「男人跟女人一樣穿裙子的地方,就是那裡嗎?」

  「不。那是蘇格蘭。」

  「可是聽著,」巴勃羅說,「你穿裙子時,英國人……」

  「我不穿裙子。」羅伯特·喬丹說。

  「當你穿那種裙子時,」巴勃羅自顧自說下去,「裙子裡面穿什麼?」

  「我不知道蘇格蘭人穿什麼,」羅伯特·喬丹說,「我也想知道。」

  「別管蘇格蘭人,」巴勃羅說,「誰管蘇格蘭人做什麼?誰管名字那麼稀奇古怪的人呀?我才不管。你,我說,英國人。你,在你們國家,你們在裙子裡面穿什麼?」

  「我跟你說過兩次啦,我們不穿裙子。」羅伯特·喬丹說,「既不是酒話,也不是笑話。」

  「可是你在裙子裡面穿什麼?」巴勃羅不停地說,「因為大家知道,你們是穿裙子的。連大兵也穿。我見過照片。我在馬戲場也見過。你在裙子裡面穿什麼,英國人?」

  「那兩個蛋。」羅伯特·喬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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