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永別了,武器 | 上頁 下頁
十二


  進站後,發現醫院的門房正在月臺上等著我,跟他上了車,車上人群擁擠,坐位早已被搶佔一空。只見那機槍手正坐在一個單間的一角,我們擠過人群,向機槍手靠近,大部分人沒有坐位,都向我們投來敵意的目光。正當機槍手準備起來給我讓座時,一位瘦削高個的炮兵上尉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意思很明確,他比我早到兩個小時,這坐位應該屬￿他。我時形勢很僵,炮兵上尉一副挑釁的樣子,機槍手站在坐位前。通廊上的其他人從玻璃窗外望進,單間裡的人雖沒說什麼,但從他們的眼神中能感覺到他們反對我。雖然我很想得到這個坐位,但畢竟是他有理,我只能忍痛割愛,讓出了坐位。門房和機槍手都覺得怪不好意思的。

  車啟動了,我在通廊上站著,看著窗外飛弛而過的景物。後來困了便頭枕野戰背包倒地而睡,通廊地板上到處睡滿了人,有的人或拉住窗上的鐵杆子站著,或靠在門上。這班車子總是擁擠不堪。

  第十章

  時至秋天,落葉繽紛。我在烏迪內乘上軍用卡車上哥裡察,沿途望望鄉間的秋色,萬物凋零,一派蕭條的氣象。後來卡車進了城,我看到又有許多房屋中了炮彈,成了一堆廢墟。最後在大廣場上下了車,背起我的行李,朝我們的別墅走去,竟沒有絲毫回家的感覺。

  透過樹木縫隙,遠遠的我看見了別墅,窗戶緊閉,只有大門開著。進去後,只見少校坐在桌旁,屋中空無一物。

  和少校彼此打過招呼後,我向他詢問這裡的情況。少校告訴我今年夏天很不好,戰事連連失利,損失了三部車子和許多戰友。而且敵軍揚言要進攻,這樣明年情況會更糟。他說我這次中彈是幸運的,既避開了糟糕的戰事,又受了勳,得了證書。我問他以後我該做點什麼工作,他告訴我可以上培恩西柴去接管四部救護車,明天打發個認得路的人陪我一起去,把吉諾調回來。從他的話語中,我能感覺到他對於這場戰爭已厭倦透頂。

  辭別了少校,我背起包上樓。雷那蒂不在屋裡,但他的東西都在。我實在疲乏極了,脫下鞋,和衣躺在床上。這時外面天色已逐漸暗下來,我想起了凱瑟琳的笑容,想起了和她在一起的歡愉日子。我還在想她的時候,雷那蒂回來了,他還是老樣子,只是消瘦了些。

  老朋友舊地重逢,自然是非常親熱,我們又是互相擁抱,又是相互拍肩。現在他是一位嫺熟的外科醫生,他在這兒的醫院已忙了整個夏天和秋天。他非常專業地檢查我的膝蓋,作出了以下的結論:雖然膝蓋本身的手術不錯,但關節連接並沒有完全恢復,還應當多做幾次機械治療。

  緊接著,他向我吐露了我離開的這段時間的生活感受。總之,他恨透了這場戰爭,戰爭把他折磨得死去活來,把他弄得鬱鬱寡歡。他每天忙碌地動手術,從來不思想,雖然成了一個很討人喜歡的外科醫生,但現在不開刀了,他覺得悶得慌,是戰爭摧毀了他的人性。不過,我的到來,又激發了他往日的性情,他拿過兩隻玻璃杯和一瓶科涅克白蘭地要與我一醉方休,忘卻戰爭的陰影。用他的話來說,「戰爭是件壞東西」,「戰爭實在是太可怕了。」

  用來盛酒的杯子是我以前的漱口杯,他一直保存著。他說每當看到它,就會想起以前我和他一起去妓院鬼混的情景,那時我會用這只杯子,用牙刷來清洗我的良心。他拿這只杯給我當酒杯,用意很明確,他希望我還是從前的我,不要因為外在的因素而變得一本正經。

  我是個很重義氣的人,雖然患過黃疽病,醫生叮囑不能飲酒,但為了能讓雷那蒂高興些,我捨命陪君子。一杯接著一杯地幹。

  又一次見到雷那蒂,我心裡很高興,兩年來他時常笑我逗我,我也無所謂,因為彼此都很瞭解。但這一次,當他還用那副戲謔的口吻講凱瑟琳的髒話時,我生氣了。他以為我還是和以前一樣,沒有神聖不可侵犯的事情。他錯了,因為凱瑟琳現在已是我心中的女神。他以笑來表示他的歉意,並道出了他的一番哲理:他是伊甸園裡的那條蛇,凡是恩愛的夫婦都不會喜歡他。他說現在凡事對他來說都已毫無興趣,他只有工作的時候才會感到快樂。最後,他向我許諾他以後不會再說凱瑟琳的髒話,我承認他有一顆純潔可愛的心。

  該到吃飯的時候了,我們進了飯堂,飯還沒熟,雷那蒂返屋拿了酒,給在座的每一位倒了半杯科涅克白蘭地。其實,我不想再喝了,但雷那蒂的理論是:酒是件奇妙的東西,它能燒掉人的胃,但越是有害的東西越要喝。為了不使他掃興,我喝了半杯。

  後來少校進來了,他向我們點點頭以示打招呼。已到了吃飯的時間了,飯堂裡仍然冷冷清清的,沒有幾個人。少校告訴我們已讓人傳話給在陣地上的教士。

  等大家吃完意大利實心麵條後,教士姍姍來遲。他還是老樣子,瘦小的身材,黃褐色的皮膚,但看上去很結實。我們握手,互問近況,這時雷那蒂過來為教士倒了杯酒,隨後借題發揮大罵聖保羅,說他是個犯罪的壞蛋,制定許多清規戒律限制勁頭正足的人。雷那蒂已有幾分醉意,我知道他有意與教士作對,便在中間調和氣氛。不料,雷那蒂越說越來勁,他疾呼以前專門逗教士的能手都跑到哪裡去了,他想恢復以前飯堂裡熱熱鬧鬧的場面。

  酒精在雷那蒂的腦袋裡發揮作用,他接二連三地拿教士找樂,教士沒有與他計較,任憑其演獨角戲。雷那蒂的神經系統錯亂,他以演講者的口吻說著梅毒的醫學症狀。後來從少校的口中瞭解到,雷那蒂自以為染上了梅毒,現在他自已在治。

  吃完甜點和咖啡後,大夥兒互相道別,雷那蒂進城去了。

  我邀請教士上樓坐坐,教士欣然同意。我們聊起了戰事。依教士看,這場戰爭快要結束了。因為現在大夥兒的態度都開始變得溫和。親身經歷了今年夏天戰爭的教士,深深地明白了什麼是戰爭,戰爭給人們帶來了多少苦痛。他預言沒有多久就會停止戰爭。我認為奧軍的戰機如日中天,他們已守住了聖迦伯列山,打了勝仗,他們不會輕易停戰的。教士卻說奧軍雖然勝了,但他們有著與我們同樣的經歷,同樣的感覺,他們已早已厭惡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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