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永別了,武器 | 上頁 下頁


  第六章

  我被送到了野戰醫院做進一步的治療,病房裡很悶熱,護理員揮舞著一把用紙條綁成的蠅暈為我驅趕討厭的蒼蠅。我那纏著厚厚繃帶的腿開始發癢,便叫護理員弄些水潑在腿上,這樣才感覺涼爽些。我正要護理員給我的腿底撓癢癢,突然跑進來一個人,卻是雷那蒂。

  他飛快地走到病床旁俯下身來吻我,還給我帶來了一瓶科涅克白蘭地。他告訴我由於在前線受了重傷,就有可能獲得銀質勳章。他讓我趕緊回憶一下在受傷前後做過的英勇事蹟,而我告訴他我只是在掩蔽壕裡吃乾酪時被炮彈炸傷的,他似乎有點洩氣,最後他居然建議我說,我拒絕先被治療,也許這樣能幫我獲得一枚銀質勳章。我問了他戰役的情況,獲悉我軍已順利渡河並俘虜了千餘名敵軍,我心裡感到一絲慰藉。

  雷那蒂叫護理員打開了酒瓶,要我陪他喝上一杯。他又說要找那名英國司機幫我弄枚英國勳章,在他看來,受了傷,隨之就會贏得許多榮譽。他給我講起了哥裡察的情況,報怨一直沒有新來的姑娘,這對他而言實在是一段枯燥乏味的日子。

  兩杯酒落肚,雷那蒂舉杯說為我掛彩致敬並祝我獲得銀質勳章。他希望我趕快康復,回去跟他逗樂,擔心我在悶熱的病房裡躺著會發瘋的,而我卻覺得先發瘋的會是他,我建議他在無聊的時候可以去找教士開玩笑,他就揶揄我說,他會設法把巴克萊小姐帶到我的身邊照顧我。

  他起身準備要走了,卻又開始對巴克萊小姐評頭論足,說她冷若冰霜,拒人於千里之外,派不上什麼用場。我對他的口無遮攔感到氣憤,罵他是個愚昧無知的意大利鬼子。他似乎對「鬼子」很敏感,火冒三丈,我勁他別上火,不要再拌嘴了。怎麼說他也是我的一個知心朋友,順著他一點算了。

  他戴上手套離開了病房,臨走前祝我早點康復並保證會把巴克萊小姐帶到我身邊。

  黃昏時分,天氣變得涼爽,病房裡的電燈沒開,我吃過晚飯後就在黑暗裡靜靜地躺在病床上。有人推門進來,護理員領著教士進來看我。教士個子不高,臉色暗黃,站在那裡顯得怪不好意思。

  教士把手裡的幾包東西放在地板上,坐在椅子上凝視窗外。我們閒聊了一會兒,教士撿起包裹打開來,是一頂蚊帳,一瓶味美思和一摞英文報紙。他想我可能會感到無聊,特地托人從美斯特列買來這些報紙。我感謝神父來看我並給我帶來這些東西,於是建議打開美味思喝上一杯。敬完酒後,神父卻還握著酒杯注視著我,讓我覺得今天的氣氛有點拘束。

  我打破了沉默,問他有什麼心事。教士放下酒杯,心有旁騖地談起了這場戰爭,他認為只要有企圖製造戰爭的人存在,戰爭就不會停止,應徵入伍甚至當上軍官,就是在幫這些製造戰爭的人作戰,而這些士兵或軍官本不願製造戰爭,只好盼望戰爭能早點結束。我只好安慰了這位對戰爭深感沮喪的善良的教士,問他戰事結束後有何打算。他那張暗黃色的臉上突然綻出渴望的笑容,說他會回到故鄉阿布魯齊去生活,可以愛上天主侍奉天主且受人尊敬。我對愛天主感到不可理解,教士說那是我還沒有真正經歷過愛,我曾經告訴過他夜晚的事只是情欲而不是愛,他祝福我早日擁有真正的愛並體驗到其中的快樂。

  接著我就問教士愛一個女人是什麼滋味,教士卻說不知道,因為他沒愛過任何女人,除了他的母親。我調侃他說可真是個好孩子,教士說我應該叫他神父。

  我們倆在一起談了很久,教士意識到有點晚了,便起身告辭。我請他代我問候飯堂裡的各位朋友,他保證說還會再來看我。

  病房裡已經很黑了,我躺在床上想著教士的故鄉阿布魯齊。那裡的春天是意大利最美的,夏天涼爽宜人,秋天可去栗樹林打獵,當地的莊稼人熱情好客,對你畢恭畢敬。想著這些美事,我就睡著了。

  第七章

  我住的病房很長,盡頭處有一道門。門裡的病床有時會用屏風圍起來,我就知道准是又有人死了,男護士們給屍首蓋上毛毯,從兩排床間的走道抬出去。

  醫生們看我傷情穩定了,就決定送我到米蘭的醫院,接受進一步的X光治療,以便用我騰出的床位給更需要的傷員去使用。

  這天晚上雷那蒂帶著飯堂的那位少校一起來看我,他們說會送我到米蘭的一家美國醫院,有美麗的護士小姐照看我。他們也給我帶來了美囯向德國宣戰的消息,我估計這樣的話,遲早也會對奧國宣戰。喝了幾杯白蘭地,大家頭腦都有些發熱,乘著酒興預測美國也會對土耳其、保加利亞和日本宣戰。少校則大談古羅馬的輝煌,發誓要從法國人手中收復失地,捍衛意大利的疆土。他們有點羡慕地說,我到了米蘭可就過上好日子了,還可以去歌劇院聽戲劇。少校突然透露了一個令我吃驚的消息,巴克萊小姐也將被調到米蘭的醫院去。大家喝了很多酒,最後少校覺得這樣大聲談論不利於我的康復,就拽起雷那蒂向我告別,希望我能早日歸來。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動身了,整整顛簸了四十八小時才到米蘭。在火車上,我照樣拉著鄰座的一個小秋子喝酒,直到喝得酩酊大醉,嘔吐不止方才罷休。還好列車在維羅那停車時,站台上有個好心的士兵給我弄了點水喝,還幫我買了只橘子吃,才感覺舒服多了。

  在米蘭貨車站,我們搭乘一輛救護車到了美國醫院門口,抬擔架的人找來了醫院的門房,領我們乘電梯上樓。一個人抱著我的上身,一個人抬著我的雙腳進了電梯,門房按了去四樓的按鈕,電梯緩慢上升。

  電梯停了下來,抬腳的人打開門,走出去按鈴,卻沒人過來。於是門房上去敲門,等了一會兒乾脆推門進入,回來時帶來了一個老婦人,戴著眼鏡,穿著護士制服。

  我用英語告訴她我需在這家醫院做進一步的治療,她卻推脫說不能隨便收留病人。門房這時插話說醫院裡的病房都是空的,老婦人看我痛苦地蜷曲著腿,便吩咐把我抬進來。

  這間病房還不錯,裝修一新,有一個帶鏡子的大衣櫃。我總算被抬到了床上,給門房和兩個抬擔架的人每人五個里拉作為酬勞後,我叫門房把我的病歷卡交給旁邊那位灰發的護士。她戴上眼鏡費勁地看了一會兒,說她看不懂意大利文,醫生又不在,她不知該怎麼辦,竟哭了起來。我問了她的名字後,就支走了華克太太,然後便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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