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那片陌生的天地 | 上頁 下頁 |
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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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傑,正經事你也開玩笑。" "是嗎?"心裡他卻在告誡自己:千萬要冷靜。這個當口千萬要冷靜。可不能惹出事來。"我就喜歡開開玩笑,"他說。「我想那也好。我寫作的時候你也有點事情做做,要好得多了。" "你也抽空看看我寫的東西好嗎?" "行啊。我太願意了。" "真的?" "當然真的。我真的非常樂意替你看。真的。" "喝了這個酒,覺得自己真像是無所不能了似的,"姑娘說。"謝天謝地,幸虧我以前沒喝過這個酒呢。我們再談談寫作好嗎,羅傑?" "哪能不好呢?" "你怎麼這麼說話呀?" "我也不知道,"他說。"我們就來談寫作吧。真的,不是開玩笑,來談談。你說寫作怎麼啦?" "你真弄得我不知道該怎麼好了。我可不是要你把我當成同等水平的人看待,或者收我做個搭檔。我的意思不過是說,對這個題目如果你願意談談,我倒也很想談談。" "我們就談吧。你說寫作怎麼啦?" 姑娘哭起來了,身子挺得筆直,兩眼對他直瞅。她並不是嗚嗚的哭,也並沒有扭過頭去。她只是兩眼瞅著他,淚水順著面頰直往下淌,嘴巴都變大了,卻沒有耷拉下來,也沒有高高嘟起。 "別這樣,小妞兒,"他說。"請別這樣。我們就談寫作,或者談什麼都行,我一定儘量好好的談。" 她咬了咬嘴唇,才說:"我雖然嘴上說不想做你的搭檔,心裡恐怕還是想做的。" 我看她的幻想裡就准有這一條,真是的,這又有何不可?--羅傑心想。你這個傢伙,傷她的心又是何苦呢?還是趕快好好兒的,不要去傷她的心了。 "你要知道,我希望你喜歡我,不只是喜歡我這同床共枕人,我還希望你能喜歡我這腦袋瓜子,喜歡跟我談談我們彼此都感到興趣的一些問題。" "這行,"他說。"馬上就談。布拉特欽,你覺得寫作上有什麼問題,我親愛的美人?" "我剛才想要告訴你的是這麼回事,就是我一喝了這酒,就又產生了我準備寫作時的那種感覺。覺得我沒有辦不到的事,覺得我能夠寫出絕妙的作品。後來我就寫了,寫出來的東西卻索然無味。我愈是想寫得真實,寫出來的卻愈是乏味。寫得不真實吧,寫出來又覺得可笑。" "讓我親一下。" "在這種地方?" "對。" 他隔著桌子探出身去,把她親了親。"你哭的時候真美極了。" "真對不起,剛才我哭了,"她說。"你真的願意跟我談這些?" "當然真的。" "告訴你,我日盼夜望的夢想裡就有這一條。" 果然,我猜得沒錯--他想。好吧,這又有何不可?要談就談談吧。也許談談我就喜歡了。 "你覺得寫作上有什麼問題呢?"他說。"除了動筆前覺得寫得出佳作、寫出來卻索然無味以外,還有什麼呢?" "你開始搞創作的時候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感受?" "沒有。我開始搞創作的時候,總覺得自己似乎沒有辦不到的事,一寫起來,就覺得自己像在創造整個世界,寫好了一看,只覺得那是一篇絕妙奇文,自己怎麼也寫得出這樣的作品?只當那是在什麼報刊上看到的。大概只有《星期六晚郵報》上才能看到這樣的文章吧。」 "你有沒有寫得洩氣的時候呢?" "初寫的時候始終沒有泄過氣。我總覺得自己寫的是自古以來最偉大的短篇小說,世人根本沒有那麼高的理解力,哪裡識得我的好文章。" "你真是那麼自高自大?" "恐怕豈止是自高自大。不過我倒一向不認為我是自高自大。我只是充滿了自信罷了。" "如果你指的是你最早的一批短篇小說,也就是我讀過的那一批,那你充滿自信倒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不是那批,"他說。"我最早的這批信心十足的短篇小說已經都丟失了。你看到的那批是我毫無信心的時期的作品。" "怎麼會丟失的呢,羅傑?" "說來痛心。改天告訴你吧。" "你這就給我講講好嗎?" "我真不想講,因為這樣的事人家也碰到過,勝我多多的作家也有碰到過的,我講出來反倒像是捏造的了。這種事,實在很不應該有,然而卻是常有的,至今還叫我傷心透頂。不,其實已經並不傷心了。如今傷處早已結了疤了。一層疤可厚了。" "請給我說說吧。既然已經結了疤,而不是結的痂,說說也不會觸痛吧。" "是不會觸痛了,小妞兒。是這樣的,當年我做事很有條理,我的稿子,向來一隻硬紙夾放底稿,一隻硬紙夾放打印稿,另外再用一隻硬紙夾放複寫件。這樣歸放,說是辦法好到極點當然算不上,可我也想不出還能怎麼個放法。唉,說起來就覺得心裡窩囊!" "不要難過,跟我說吧。" "是這樣的:我當時在報道洛桑會議,眼看假日快要到了,於是安德魯的媽--她真是個可愛的姑娘,美麗極了,厚道極了……" "我對她倒從來不妒忌,"姑娘說。"我妒忌的是戴維和湯姆的媽。" "對她倆你誰也不該妒忌。她倆都是挺好的。" "我說妒忌戴維和湯姆的媽也是從前的事了,"海倫娜說。「現在我不妒忌了。" "這就足見你人品非常高尚,"羅傑說。"我們是不是還應該給她打個電報呢?" "得了,快說下去吧,別招人討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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