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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風持續地吹著。它稍微轉向東北方,他明白這表明它不會停息。老人朝前方望去,不見一絲帆影,也看不見任何一隻船的船身或冒出來的煙。只有從他船頭下躍起的飛魚,向兩邊逃去,還有一攤攤黃色的馬尾藻。他連一隻鳥也看不見。他已經航行了兩個鐘點,在船梢歇著,有時候從大馬林魚身上撕下一點肉來咀嚼著,努力休息,保持精力,這時他看到了兩條鯊魚中首先露面的那一條。

  「Ay,"他說出聲來。這個詞兒是沒法翻譯的,也許不過是一聲叫喊,就象一個人覺得釘子穿過他的雙手,釘進木頭時不由自主地發出的聲音。

  「加拉諾鯊①,"他說出聲來。他看見另一個鰭在第一個的背後冒出水來,根據這褐色的三角形鰭和甩來甩去的尾巴,認出它們正是鏟鼻鯊。它們嗅到了血腥味,很興奮,因為餓昏了頭,它們激動得一會兒迷失了臭跡,一會兒又嗅到了。可是它們始終在逼近。

  ①原文為Galano,西班牙語,意為"豪俠、優雅",在這裡又可解作"雜色斑駁的",也是一種鯊魚的俗稱。

  老人系緊帆腳索,卡住了舵柄。然後他拿起上面綁著刀子的槳。他儘量輕地把它舉起來,因為他那雙手痛得不聽使喚了。然後他把手張開,再輕輕捏住了槳,讓雙手鬆弛下來。他緊緊地把手合攏,讓它們忍受著痛楚而不致縮回去,一面注視著鯊魚在過來。他這時看得見它們那又寬又扁的鏟子形的頭,和尖端呈白色的寬闊的胸鰭。它們是可惡的鯊魚,氣味難聞,既殺害其他的魚,也吃腐爛的死魚,饑餓的時候,它

  們會咬船上的一把槳或者舵。就是這些鯊魚,會趁海龜在水面上睡覺的時候咬掉它們的腳和鰭狀肢,如果碰到饑餓的時候,也會在水裡襲擊人,即使這人身上並沒有魚血或黏液的腥味。

  「Ay,」老人說。「加拉諾鯊。來吧,加拉諾鯊。」

  它們來啦。但是它們來的方式和那條灰鯖鯊的不同。一條鯊魚轉了個身,鑽到小船底下不見了,它用嘴拉扯著死魚,老人覺得小船在晃動。另一條用它一條縫似的黃眼睛注視著老人,然後飛快地遊來,半圓形的上下顎大大地張開著,朝魚身上被咬過的地方咬去。它褐色的頭頂以及腦子跟脊髓相連處的背脊上有道清清楚楚的紋路,老人把綁在槳上的刀子朝那交叉點紮進去,拔出來,再紮進這鯊魚的黃色貓眼。鯊魚放開了咬住的魚,身子朝下溜,臨死時還把咬下的肉吞了下去。

  另一條鯊魚正在咬啃那條魚,弄得小船還在搖晃,老人就放鬆了帆腳索,讓小船橫過來,使鯊魚從船底下暴露出來。他一看見鯊魚,就從船舷上探出身子,一槳朝它戳去。他只戳在肉上,但鯊魚的皮緊繃著,刀子幾乎戳不進去。這一戳不僅震痛了他那雙手,也震痛了他的肩膀。但是鯊魚迅速地浮上來,露出了腦袋,老人趁它的鼻子伸出水面挨上那條魚的時候,對準它扁平的腦袋正中紮去。老人拔出刀刃,朝同一地方又紮了那鯊魚一下。它依舊緊鎖著上下顎,咬住了魚不放,老人一刀戳進它的左眼。鯊魚還是吊在那裡。

  「還不夠嗎?"老人說著,把刀刃戳進它的脊骨和腦子之間。這時紮起來很容易,他感到它的軟骨折斷了。老人把槳倒過來,把刀刃插進鯊魚的兩顎之間,想把它的嘴撬開。他把刀刃一轉,鯊魚松了嘴溜開了,他說:"走吧,加拉諾鯊,溜到一英里深的水裡去吧。去找你的朋友,也許那是你的媽媽吧。」

  老人擦了擦刀刃,把槳放下。然後他摸到了帆腳索,張起帆來,使小船順著原來的航線走。

  「它們一定把這魚吃掉了四分之一,而且都是上好的肉,」他說出聲來。"但願這是一場夢,我壓根兒沒有釣到它。我為這件事感到真抱歉,魚啊。這把一切都搞糟啦。"他頓住了,此刻不想朝魚望了。它流盡了血,被海水沖刷著,看上去象鏡子背面鍍的銀色,身上的條紋依舊看得出來。「我原不該出海這麼遠的,魚啊,"他說。"對你對我都不好。我很抱歉,魚啊。」

  得了,他對自己說。去看看綁刀子的繩子,看看有沒有斷。然後把你的手弄好,因為還有鯊魚要來。

  「但願有塊石頭可以磨磨刀,"老人檢查了綁在槳把子上的刀子後說。"我原該帶一塊磨石來的。"你應該帶來的東西多著哪,他想。但是你沒有帶來,老傢伙啊。眼下可不是想你什麼東西沒有帶的時候,想想你用手頭現有的東西能做什麼事兒吧。

  「你給了我多少忠告啊,"他說出聲來。"我聽得厭死啦。」他把舵柄夾在胳肢窩裡,雙手浸在水裡,小船朝前駛去。"天知道最後那條就鯊魚咬掉了多少魚肉,"他說。"這船現在可輕得多了。"他不願去想那魚殘缺不全的肚子。他知道鯊魚每次猛地撞上去,總要撕去一點肉,還知道魚此刻給所有的鯊魚留下了一道臭跡,寬得象海面上的一條公路一樣。

  它是條大魚,可以供養一個人整整一冬,他想。別想這個啦。還是休息休息,把你的手弄弄好,保護這剩下的魚肉吧。水裡的血腥氣這樣濃,我手上的血腥氣就算不上什麼了。開說,這雙手上出的血也不多。給割奇的地方都算不上什麼。出血也許能使我的左手不再抽筋。

  我現在還有什麼事可想?他想。什麼也沒有。我必須什麼也不想,等待下一條鯊魚來。但願這真是一場夢,他想。不過誰說得准呢?也許結果會是好的。

  接著來的鯊魚是條單獨的鏟鼻鯊。看它的來勢,就象一頭豬奔向飼料槽,如果說豬能有這麼大的嘴,你可以把腦袋伸進去的話。老人讓它咬住了魚,然後把槳上綁著的刀子紮進它的腦子。但是鯊魚朝後猛地一扭,打了個滾,刀刃啪地一聲斷了。

  老人坐定下來掌舵。他都不去看那條大鯊魚在水裡慢慢地下沉,它起先是原來那麼大,然後漸漸小了,然後只剩一丁點兒了。這種情景總叫老人看得入迷。可是這會他看也不看一眼。

  「我現在還有那根魚鉤,"他說。"不過它沒什麼用處。我還有兩把槳和那個舵把和那根短棍。」

  它們如今可把我打敗了,他想。我太老了,不能用棍子打死鯊魚了。但是只要我有槳和短棍和舵把,我就要試試。他又把雙手浸在水裡泡著。下午漸漸過去,快近傍晚了,他除了海洋和天空,什麼也看不見。空中的風比剛才大了,他指望不久就能看到陸地。

  「你累乏了,老傢伙,"他說。"你骨子裡累乏了。」

  直到快日落的時候,鯊魚才再來襲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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