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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頭兒


  我想,現在看上去,我老頭兒生來是個胖子的料兒了,你到處可以看見他那種平平常常、圓圓滾滾的小胖子,不過他當然從來沒胖到那個程度,就是最近才有點兒嫌胖罷了,而且這也不能怪他不好,他只參加參加跳障賽,那時還負擔得豈不少重量。我還記得他在兩件運動衫外再套一件橡皮衫,外面再套一件大汗衫,拉了我在晌午前火熱的太陽下陪他一起跑步那模樣。說不定在大清早四點鐘他就會從托裡諾①趕來,再乘了一輛出租汽車趕去賽馬訓練場,立即找一匹賽馬試騎一回,這時萬物都披著露水,太陽還剛開始出來,我幫他脫掉靴子,他穿上一雙橡皮底帆布鞋和這麼多運動衫,我們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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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托裡諾:即都靈,意大利西北部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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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孩子,"他說,一邊在騎師更衣室門前來回踏步,忙個不停,"咱們趕快行動。"

  於是我們騎著馬在內場緩步兜了一圈,說不定是有他在前面帶路,跑得還不錯,然後拐彎出了大門,沿著聖西羅通往這兒的許多路中的一條路跑去,那些路兩旁都種著樹。我們上路時,我已跑在他前頭,我可以騎得相當好,我回頭看看,只見他就在我後面慢悠悠騎著,過了一小會兒,我再回頭看看,他已開始冒汗了。他渾身大汗,只是眼睛盯著我後背,一路緊緊跟著,可是他一瞧見我在看他,就咧開嘴笑著說,"出了不少汗嗎?"老頭兒咧開嘴一笑,誰見了都禁不住咧開嘴笑的。我們一直朝高山跑去,於是老頭兒就大叫一聲,"嗨,喬!"我回頭一看,他已坐在一棵樹下,拿著一條圍在腰部的毛巾擦著脖子周圍的汗水。

  我就此回來,坐在他身邊,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繩子,在太陽底下跳起繩來,臉上汗水直冒,繩子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地揮著,他就在揚起的白色塵土裡跳著繩,太陽越來越熱,他在路上一小塊地方越跳越費勁。哎呀,看老頭兒跳繩也是一大樂趣呢。他可以呼喇呼喇地跳得飛快,也可以懶洋洋地跳得很慢,跳出花式來。哎呀,你真應該看看意大利佬有時瞧著我們的樣子,他們趕著白色大公牛拉的車一路走進城,路過時就瞧著我們。他們那眼光的確象把老頭兒當瘋子似的。他把繩子揮得呼喇呼喇響,他們都突然一動不動地停住,看著他,然後對公牛吆喝一聲,用趕牛棒捅一下,就又上路了。

  我坐觀他在火熱的太陽底下鍛煉,心裡著實疼他呢。他的確挺逗,但他鍛煉得如此賣力,跳完繩後總是照例刷的一下把臉上象水一樣直淌的汗水揮掉,然後把繩子扔在樹上,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往樹上一靠,用毛巾和一件運動衫圍著脖子。

  "准保減輕,喬,"他說著就往後一靠,閉上眼,深深長長地吸著氣,"不比你小時候了。"於是他站起身,還沒歇個涼快,我們又一路慢慢騎回賽馬訓練場了。那就是減輕體重的法子。他老是擔心。大多數騎師差不多都是想要在賽前量體重時減輕就能減輕。一個騎師每騎一回就輕掉一公斤左右,可是老頭兒多少是戒了酒的,他不這麼奔命,體重減不下來。

  我記得有一回在聖西羅,一個為布佐尼賽馬的騎師,小個子意大利佬裡戈利,從練馬場這邊出來,走到酒櫃前去喝點冷飲;他剛做完賽前體重檢查,用鞭子輕輕敲敲靴子,老頭兒也剛做完體重檢查,挾著馬鞍出來,臉色通紅,面容疲倦,個兒大得身上的賽馬綢服都嫌小。他站在那兒瞧著年輕的裡戈利站起身,走到外邊酒櫃前,神態冷靜,一臉稚氣,我就說,"怎麼啦,爹?"因為我還以為興許是裡戈利撞上他啊什麼的,他只是瞧著裡戈利,說了句,"唉,去他的,"就繼續往更衣室走去了。

  說起來,如果我們住在米蘭,而在米蘭和托裡諾賽馬的話,也許就太平無事了,因為要說有容易賽馬的跑馬場的話,就數這兩個地方了,在參加了一場意大利佬認為是活見鬼的障礙賽馬之後,老頭兒在獲勝賽馬的馬廄裡下馬時說,"喬,真是太容易了。"我有一回問過他。"這個跑馬場本身就適宜於跑馬。要你費神的是馬的步法,步法一亂跳越障礙就危險了,喬。這裡不訓練什麼步法,其實障礙也並不難跳越。不過出毛病的往往是馬的步法,不是障礙。"

  聖西羅是我所見到的最出色的跑馬場,可是老頭兒說這種生活過得連牛馬也不如。每隔一夜都要乘趟火車,來往奔走于米拉菲奧爾和聖西羅之間,一周裡幾乎天天都在路上跑。

  我對馬也很著迷。每當賽馬出場,順著跑道走到起跑標,真是妙不可言。騎師緊挽韁繩,或許鬆開一下,讓它們起一下蹄,那姿勢可以說優美絕妙。賽馬一來到出發柵,我更是緊張得不得了。尤其在聖西羅,有那麼一大片綠油油的內場,遠處還有群山,胖乎乎的意大利起跑發號員拿著根大鞭子,騎師撫弄著賽馬,這時出發柵啪的打開,那股鈴聲響了起來,賽馬就都紛紛出發了,然後開始拉成一長串。你總知道一群賽馬出發那情景吧。如果你帶了副望遠鏡高高在看臺上,就只見這些馬向前猛衝,接著那股鈴聲響了起來,響個沒完沒了,於是這些馬在彎道處飛掠而過。對我來說什麼也比不上這個精彩了。

  誰知有一天,在更衣室裡,老頭兒換上逛街穿的衣服時竟說,"這些事一點都不是開玩笑,喬。在巴黎人家總是把那群老弱賽馬宰殺掉,剝取馬皮和馬蹄。"那天他剛贏得了商業性大賽獎,蘭托納象拔瓶塞似的一溜煙沖出場外百來公尺。

  我們在商業性大賽之後就立即不幹,離開意大利了。老頭兒和霍爾布魯克,還有一個不斷用手絹兒擦汗的頭戴草帽的意大利肥佬,在風雨街廊①裡爭論。他們都說法語,他們兩個都釘著老頭兒談什麼事。最後他什麼話也不再說了,只是坐在那兒瞧著霍爾布魯克,那兩個還不斷釘著他,先是這個人說,接著那個人說,那意大利肥佬還老是插霍爾布魯克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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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商店區裝有頂篷和玻璃窗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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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喬,你出去給我買一份《運動員報》好不好?"老頭兒說,說著給了我兩個索爾多,眼睛仍盯著霍爾布魯克不放。①

  我就此從風雨街廊裡出來,走到對過斯卡拉②前面,買了一份報又回來,站在不遠的地方,因為我不想插嘴,老頭兒正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低頭看著咖啡,逕自用匙攪來攪去,霍爾布魯克和意大利肥佬正站著,意大利肥佬一邊擦著臉,一邊搖著頭。我走上前去,老頭兒只當那兩個人沒站在那兒似的,只管說,"要份冷飲嗎,喬?"霍爾布魯克低頭看著老頭兒,字斟句酌,慢條斯理地說,"你這個狗娘養的,"說著就和意大利肥佬穿過餐桌出去老頭兒坐在那兒,對我略帶幾分笑意,可是他的臉色卻煞白,看樣子病得夠嗆,我心裡害怕,感到不舒服,因為我知道出了什麼事,我不明白怎麼有人竟可以罵老頭兒是狗娘養的而一走了之。老頭兒打開《運動員報》,研究了一會兒讓步賽馬,然後說,"在這世界上你有不少事都得逆來順受,喬。"三天后,我們在特納賽馬訓練場前把一隻行李箱和一隻手提箱裝不下的東西統統都拍賣了,之後就乘上都靈列車,離開米蘭,一去不回,直奔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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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索爾多:意大利錢幣,二十索爾多合一里拉。
  ②斯卡拉:世界著名歌劇院,1778年建於意大利米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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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清早,我們就開進巴黎一個又長又髒的車站,老頭兒告訴我說是裡昂車站。巴黎是個僅次於米蘭的大城市。看上去好象在米蘭,人人都有地方去,所有的電車都有地方跑,沒有什麼混亂,可是巴黎卻混亂不堪,他們根本不整頓。不過話說回來,我倒喜歡上巴黎了,反正,有幾分喜歡吧,比方說,它有世界上最好的跑馬場。看上去似乎靠賽馬維持一切運轉,至於唯一能指望的事倒是公共汽車每天都會出車,開到所跑的路線上,筆直穿過一切,在路線上跑。我根本沒有真正好好認識巴黎,因為我只是每星期跟老頭兒離開梅松來巴黎一兩回而已,他總是跟梅松一幫子人坐在歌劇院那邊的和平咖啡館裡,我想,那裡大概是巴黎最繁忙的地方之一吧。不過,說起來,巴黎這麼大的城市竟然沒有一個風雨街廊,這不是很滑稽嗎?

  且說,我們住到郊外的梅松-拉斐特①去,除了香蒂伊②那幫人之外,幾乎大家都住在當地一個梅耶太太經營的公寓裡。梅松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妙住處。這鎮子雖然並不怎麼樣,可是有個湖,還有一個絕妙的森林,我們幾個小夥子,常去森林裡玩上一整天,老頭兒給我做了一個彈弓,我們拿了彈弓可打到不少野物呢,不過最好的是一隻喜鵲。有一天,小迪克·阿特金森用彈弓打到一隻兔子,我們把它放在樹下,大家都圍坐著,迪克抽了幾支煙,忽然一下子兔子跳了起來,趕快逃進樹叢裡,我們追來追去就是找不到。哎呀,我們在梅松玩得可開心呢。梅耶太太經常在早上就給我吃午飯,因為我要出去一整天呢。我很快就嘗會了法語,法語容易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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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梅松-拉斐特:法國巴黎西北部的一個小鎮,位於聖日耳曼森林和塞納河之間。
  ②香蒂伊:法國巴黎東北部小城,以賽馬場著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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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一搬到梅松,老頭兒就寫信給米蘭要執照,他一直提心吊膽,等到執照寄來才放下心來。他經常跟那幫人在梅松的巴黎咖啡館裡閑坐,戰前,他在巴黎當票師時認識的傢伙,有不少都住在梅松,他們都有不少時間可以閑坐,就是說,因為到了早上九點鐘,騎師在賽馬訓練場的工作就都做完了。清晨五點半鐘,他們就要把第一批賽馬牽出來遛遛,八點鐘,再把第二批馬牽出來遛遛。那確實是要起得早,睡得也早。如果騎師也為別人賽馬,他就不能貪杯,他要是個小夥子的話,教練對他就一直嚴密注意,他要不是個小夥子的話,他就得自己一直留神。因此,騎師不工作的話,就跟一幫人在巴黎咖啡館裡閑坐,他們一坐可以坐上兩三個小時,面前放著味美思酒和塞爾茲礦泉水之類的飲料,他們談天說地,打檯球,這兒倒有些象個俱樂部,或是米蘭的風雨街廊。只是未必真象風雨街廊,因為在那兒大家一向都是順道走過彎一彎,而且大家都是圍桌而坐。

  且說,老頭兒順利拿到了執照。他們二話不說就把執照直接寄給他,他參加過兩三回賽馬。在亞眠,內地那類地方,①不過他似乎沒受什麼聘用。大家都喜歡他,只要上午我一走進咖啡館,總是看見有人陪他喝酒,因為老頭兒並不象1904年聖路易②舉行世界博覽會時那些參加賽馬掙得了第一塊美元的大多數騎師那樣吝嗇。老頭兒跟喬治·伯恩斯開玩笑時就常說這話。不過看來大家都儘量不給老頭兒賽馬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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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亞眠:法國北部城市,位於索姆河畔,南距巴黎116公里。
  ②聖路易:美國密蘇裡州東部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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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天天從梅鬆開著車,跑到凡是舉行賽馬的地方,那是最有趣的事了。那年夏天,參賽的馬從多維爾①回來,我很高興。即使這意味著我再也不能到林子裡去閒逛了,因為我們後來就開車到昂恩②和特倫布萊③或聖克盧④去,在教練和騎師的看臺上觀看這些馬。我准是跟那幫人一起出去時學會賽馬經的,其樂趣就是天天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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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多維爾:法國北部旅遊勝地,面臨英吉利海峽。
  ②昂恩:法國北部旅遊勝地,靠近比利時西部。
  ③特倫布萊:法國北部旅遊勝地。
  ④聖克盧:法國北部,巴黎郊區,在塞納河,以跑馬場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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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記得有一次到聖克盧去。那裡有場二十萬法郎的大獎賽,有起騎馬參賽,克紮是一大熱門。我跟老頭兒一起順便到練馬場去看看參賽的馬,那麼棒的馬你還從沒見過呢。這匹克紮是一頭高大的黃馬,看上去只懂得跑。我從沒見過這麼棒的馬。這騎馬低著頭,正給帶著繞場轉一圈,它跑過我眼前,我心裡就覺得空落落,它真帥。從沒一譬如此神氣、生來善跑的瘦馬。這騎馬跑過練馬場時,四腳落地恰到好處,沉著謹慎,行動從容,好像心中有數該怎麼跑似的,既不顛動,也不豎起後腿來發威,眼睛一股煞氣,象你所看見的那些身上注射過興奮劑準備出售的劣等賽馬那樣。人群擠得密密麻麻,我再也看不見這騎馬,只看見它跑過時的腿和一些黃毛,老頭兒開始擠過人群,我跟著他走到後面樹叢間騎師的更衣室那兒,那兒也有一大群人圍著,不過門口那個戴圓頂禮帽的人沖老頭兒點點頭,我們就進了門,大家都閑坐著,有的在換衣服,把襯衫從頭上套下身去,穿上靴子,聞上去一股熱辣辣、汗津津和搽劑的味兒,門外人群在往裡張望。

  老頭兒走過去,在正穿上褲子的喬治·加德納身邊坐下說,"喬治,有什麼內部消息?"用的聲調稀鬆平常,因為瞎猜沒什麼用處,喬治要麼能告訴他,要麼不能。

  "它跑不了頭馬,"喬治慢條斯理說,一邊彎下腰來,扣上馬褲的扣子。

  "誰跑頭馬?"老頭兒湊過身子,免得人家聽見。

  "柯克齊,"喬治說,"它跑頭馬的話,就免得我滾蛋。"

  老頭兒用平常的嗓門跟喬治說了句什麼話,喬治說,"千萬別把賭注押在我跟你說的什麼上面,"象開玩笑似的,我們就此匆匆出去,擠過往裡張望的人群,逕自走到一百法郎的投注機那裡。可我知道必有什麼大事發生,因為喬治正是克紮的騎師。他順便拿了一張印著起碼價的黃色的賭注賠率表,克紮的賠率只是五賠十,塞非西杜特的賠率是三賠一,表上排行第五的這匹柯克齊是八賠一。老頭兒在柯克齊身上押①了五千法郎賭它跑頭馬,再押一千法郎賭它跑二馬,我們繞②到大看臺後面,上了樓梯,找到座位觀看馬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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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按賽馬場常規,一般彩金越高的馬中獎的機會越少。據本文所述,如果在克紮身上押十法郎,中獎的彩金只有五法郎;在柯克齊身上押一法郎,中獎的彩金就有八法郎,因為柯克齊跑頭馬、二馬的機會遠比克紮小得多。
  ②跑第一的馬通稱"頭馬",買中頭馬者稱"獨贏";跑第二的馬通稱"二馬",又稱"位置",買中者都可得獎,金額視總投注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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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給擠得動彈不了,開頭有個穿長大衣的人,頭戴一頂灰色的高帽子,手執一根折攏的鞭子出場,接著參賽馬馱著騎師一一出場,每騎馬邊都有一個馬童牽著籠頭,一路走去,後面跟著那老傢伙。那匹高大的黃馬克紮打頭陣。乍看之下,這騎馬並不很高大,待等你看到它四腿的長度,體型的整個模樣,步伐的姿勢才知道。天哪,我從未見過這麼棒的馬。那個頭戴灰色高帽子的老傢伙象馬戲團的班主似的一路走來,喬治·加德納正騎著那匹馬,慢慢走在那老傢伙後面。克紮後面,在陽光下平平穩穩一路過來的是一匹好看的黑馬,馬頭英俊神氣,湯米·阿奇博爾德騎著它;黑馬後面一連串有五騎馬,全都列隊慢慢走過大看臺和出入口。老頭兒說那漆黑馬就是柯克齊,我仔仔細細看了一下,它的確是匹好看的馬,不過哪兒比得上克紮啊。

  克紮走過時,大家都對它歡呼,它真是一匹神氣的駿馬。馬隊繞到賽馬場的另一邊,經過觀眾站立的草皮,然後回到賽馬場的這一頭,那個馬戲團班主吩咐馬童把參賽馬一一放掉,讓它們可以在看臺邊飛奔而過,順著跑道到起跑標,讓觀眾大家都可以好好看看它們。鑼聲響時,這些馬根本不在起跑標上,你可以看見它們都在內場那一邊,象許多小玩具馬似的,成群邁出輕快而有節奏的步伐出發。我從望遠鏡裡觀看它們,克紮遠遠跑在後面,一匹栗色馬領著頭兒。它們一路疾馳而去,繞過來,蹄聲通通而過,跑過我們面前時,克紮就在後面,這匹柯克齊倒一路領先,跑得四七八穩。哎呀,這些馬跑過你面前時可真要命,你還得目送它們跑遠,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在彎道處擠成一團,繞過彎來,又向直線跑道沖,你看了真想咒天罵地,越罵越凶。末了它們終於跑最後一圈了,這匹柯克齊遙遙領先,跑進直線跑道。觀眾個個神色不對頭,失望地低聲說"克紮",接著那些馬通通通地跑近直線跑道,這時馬群中有什麼進入我的望遠鏡視野,像是一道有個馬頭的黃色閃電,大家頓時瘋狂似的大聲喊著"克紮"。克紮跑得比我這輩子見過的任何東西還快,趕上了柯克齊,任何黑馬在騎師用刺棒拚命痛打下能跑多快,柯克齊就跑多快,刹那間,兩騎馬恰好並駕齊驅,可是克紮連續幾乎大跳躍,跑得加倍快,而且領先一頭--不過它們是在經過決勝終點時正好並駕齊驅,名次亮出來時第一名是二號馬,那就是說柯克齊得了頭馬。

  我心裡感到戰慄,不對勁,於是我們隨著大家一起擠下樓去,站在標著兌付柯克齊彩金的牌子前。說真的,在看賽馬時我竟忘了老頭兒在柯克齊身上押了多少錢呢。我真恨不得克紮跑第一。可是現在一切都過去了,知道我們買中了頭馬,倒不由得意了。

  "爹,這場賽馬真是蓋了帽兒吧?"我對他說。

  他後腦勺上戴著高頂禮帽,有點兒怪模怪樣地瞧著我。"喬治·加德納是個蓋了帽兒的騎師,沒錯兒,"他說。"一定要有一個了不起的騎師才勒得住克紮那匹馬,不讓它跑頭馬。"

  我當然一直知道這事有蹊蹺。可是老頭兒這樣把那事說穿了,倒真把我的興奮勁兒都敗盡了,從此我對這一門再也沒有那股興奮勁兒了,當他們在牌子上標出名次,兌付彩金的鈴聲響起,我們看見柯克齊的賠率是押上十法郎得六十七個半法郎彩金,甚至這時我還是提不起勁兒來。四下人們都在說,"可憐的克紮!可憐的克紮!"我聽了心想,我要是個騎師就好了,那就能替下那狗娘養的,騎上那匹馬比賽。把喬治·加德納看成狗娘養的倒真有趣,因為我一向喜歡他,而且他還讓我們買中頭馬,可我看,他就是這麼個人,沒錯兒。

  那場賽馬之後,老頭兒有了一大筆錢,他就開始經常上巴黎去。如果特倫布萊有賽馬,人家開車回梅松去時,他就要求順便在城裡讓他下車,他跟我坐在和平咖啡館前,看著人來人往。坐在那兒真有趣。路過的人川流不息,各種各樣的傢伙上來要向你兜售東西,我就愛跟老頭兒坐在那兒。那是我們感到其樂無窮的時候。有人上來兜售有趣的兔子,你一捏一個球,兔子就會跳,他們一上來,老頭兒就會跟他們開玩笑。他會說法語,說得象英語一樣好,所有那些傢伙都認識他,因為騎師總是一看就認出來了--當時我們老是坐在同一張桌子邊,他們看見我們在那兒也習慣了。有些傢伙兜售徵婚廣告報紙,有些姑娘兜售橡皮蛋,你一捏就會從蛋裡鑽出一隻雞來,還有一個面目可憎的人路過兜售巴黎明信片,見人就拿給人家看,當然,誰也不買,於是他又回來,拿出那疊明信片的反面給人看,原來都是內容淫穢的明信片,於是不少人就會乖乖掏腰包買下。

  哎呀,我還記得經常路過的那些有趣的人。吃晚飯時刻,姑娘就來找人帶她們去吃飯,她們跟老頭兒說話,他用法語開她們玩笑,她們拍拍我的頭就走了。有一回有個美國女人帶著她小女兒坐在我們鄰桌,母女倆都在吃冷飲,我不斷看著那姑娘,她長得好看極了,我對她笑,她對我笑,但是事情也僅此而已,因為我天天都在盼她們母女,我想出種種辦法,打算跟她說話,就是不知我能不能認識她,她母親讓不讓我帶她去奧圖或特倫布萊,可是母女倆從此一個都沒見到過。我想,不管怎樣,這不會有什麼用,因為回顧一下,我記得我想出跟她說話的最好辦法至多只是說,"請原諒,也許我今天可以在昂恩幫你買中頭馬。"然而,說到頭來,她會當我是個賽馬情報員,不會認為我真的想幫她買中頭馬。

  我們父子倆坐在和平咖啡館裡,我們同那招待大有交情,因為老頭兒喝威士忌,一杯要五法郎,清點小碟結帳時就意味著有一筆不小的小費。我從沒見過老頭兒喝得這麼多,不過他如今根本不當票師了,何況他說喝威士忌還可以減輕體重。不過我注意到他體重仍然有增無減,沒錯兒。他離開梅松那幫子老夥伴,似乎就喜歡跟我在林蔭道上閑坐。不過他每天都在喝酒這方面花錢。自從上回賽馬以後,他總感到有些傷心,好象那天輸了似的,直到我們坐到常坐的桌邊,他喝了第一杯威士忌才好受。

  他總是看《巴黎體育報》,總是朝我打量一下說,"你女朋友呢,喬?"我把那天坐在我們鄰桌的姑娘那事講給他聽了,他就總拿這話來開我的玩笑。我一聽就臉紅,可我喜歡他拿她來開我的玩笑。這話讓我聽了心裡挺好受。"眼睛可得盯住她,喬,"他總說,"她會回來的。"

  他問我一些事,有些事我說了他就笑。於是他就開始講起往事來,講到在埃及賽馬的事,講到我母親沒死那時在聖莫裡茲冰上賽馬的事,講到大戰期間,法國南部的一般賽馬,沒有獎金,沒有賭注,沒有觀眾啊什麼的,只是保持純種馬的繁殖而已。一般賽馬的騎師都拚命趕著馬跑。哎呀,我可以聽老頭兒講上個把鐘頭,尤其是在他喝了兩三杯之後。他會跟我講他小時候在肯塔基打浣熊的事,以及美國老早一切沒出毛病之前的好時光。他總說,"喬,等咱們贏到一大筆獎金,你就可以回美國去上學。"

  "既然美國一切都出毛病,那我幹嗎還回去上學?"我問他。

  "那是兩碼事,"他總說,說著就叫招待過來,付清酒帳,我們就雇了輛出租汽車到拉紮爾車站,乘火車到梅松去。

  有一天在奧圖,參加了一次障礙賽馬的勝馬拍賣後,老頭兒花了三萬法郎買下頭馬。他要這騎馬就得出高一點的價,不過賽馬訓練場終於把馬脫了手,老頭兒一星期內就拿到了這騎馬的執照和馬主的色彩標幟。哎呀,老頭兒成了馬主,我心裡甭提多得意了。他跟查爾斯·德雷克安頓好馬廄的空位,準備到巴黎去,重新開始練習跑馬和出汗減重,我和他就是整個賽馬訓練班子。我們這騎馬名叫吉爾福德,是愛爾蘭種,一匹能跳越障礙的可愛良馬。老頭兒想親自訓練,駕禦,倒是筆好投資。我對一切都感到得意,我認為吉爾福德是匹同克紮不相上下的好馬。它是一匹頗具實力,能跳越障礙的好馬,一匹栗色馬,平地賽馬時如果你要它跑快,它的速度可驚人呢,而且還是一匹好看的馬。

  哎呀,我真喜歡它。老頭兒第一回騎上它,它就在兩千五百公尺跳欄賽中跑了個第三,老頭兒下了馬,在前三名的單間馬房裡,渾身大汗,心花怒放,逕自進去稱體重了。我真替他感到驕傲,仿佛這是他第一次得前三名似的。不瞞你說,碰到一個傢伙好久不騎馬,真叫人難以相信他曾經騎過馬。如今,整個事情都不同了,因為在米蘭那時,即使是大賽,對老頭兒也似乎毫無關係,他即使獲勝也不感到興奮啊什麼的,可如今不同了,賽前我簡直睡不著覺,我知道老頭兒也很興奮,儘管他不露聲色。親自騎馬參賽事情可大不相同呢。

  老頭兒第二回騎吉爾福德參賽是在一個下雨的星期天,地點在奧圖,參加的是馬拉獎四千五百公尺障礙賽。吉爾福德一出場,我就拿出老頭兒買給我看他們的新望遠鏡在看臺上直折騰。他們在跑馬場遠頭那邊出發,起跑屏障那兒出了點亂子。有匹戴著眼罩的馬在大鬧,豎起後腿,有一回還衝破起跑屏障,不過我看得見老頭兒穿著有我們標幟的黑茄克,上面有個白十字,戴著頂黑帽子,騎在吉爾福德背上,用手拍拍它。於是他們一跳就跑了,跑到樹後看不見了,鑼聲拚命響個不停,投注站的窗口格喇喇地拉下了。天哪,我真激動,我不敢看著他們,可我卻把望遠鏡定在他們從樹叢後面跑出來的地方,後來他們都出來了,穿舊黑茄克的跑在第三位,他們象群鳥似的輕輕掠過障礙。於是他們又跑得不見影兒,接著又蹄聲通通地出來,下了山坡,全都跑得優雅、輕快而從容,成串地穩穩跳過柵欄,又平平整整從我們面前跑過。他們擠成一串,跑得那麼穩,看上去好象你能從他們背上走過去似的。隨即馬肚擦著高大的雙排樹籬一躍而過,有什麼東西摔倒了。我看不出是哪騎馬,可是一會兒這騎馬就站起來,任意飛跑了,賽場上,仍是擠成一串,掠過長長的左彎道,進入直線跑道。他們跳過石牆,爭先恐後地順著跑道直奔看臺面前那大水溝。我看見他們來了,就對著跑過的老頭兒歡呼,他正領先一個馬身,身手矯捷,再跑開去,他們正爭著跳過大水溝呢。他們先成群跳過水溝的大樹籬,接著發生一場意外,兩騎馬被拉到旁邊,脫離現場,繼續跑下去的三騎馬都擠在一起。我看來看去看不到老頭兒在哪兒。一騎馬自己用膝蓋撐起身,騎師抓緊籠頭,上了馬,繼續猛衝爭取二馬的獎金。另一匹馬也自己起來,跑開了,扭著頭,馬韁掛在一邊,逕自飛跑著,騎師跌跌衝衝走到靠柵欄的跑道一邊。接著吉爾福德滾到一邊,甩下老頭兒,逕自站起身,晃著右前蹄,靠三條腿跑起來,老頭兒精疲力竭,仰天躺在草地上,滿頭鮮血。我奔下看臺,闖進人堆裡,跑到欄杆邊,一個警察抓住我不放,兩個魁梧的擔架手出場去抬老頭兒,我看見在跑馬場另一邊有三騎馬一連串跑出樹叢,跳過障礙。

  他們把老頭兒抬進來時,他已死了,同時有一個醫生用一樣東西插在兩耳上,在聽他心跳,我聽見跑道那頭一聲槍響,意味著他們把吉爾福德打死了。他們把擔架抬進醫院病房時,我在老頭兒身邊躺下,緊緊抓住擔架,哭啊哭的,他臉色那麼白,就此去了,死得那麼慘,我不禁感到如果老頭兒死了,也許他們就用不著打死吉爾福德了。它的蹄子會好起來的。我不知道。我多麼愛老頭兒啊。

  這時來了兩個傢伙,其中一個拍拍我的後背,就走過去瞧著老頭兒,再從起上拉開一條被單,蓋在老頭兒身上,另一個用法語打電話給他們叫輛救護車來把他送到梅松去。我禁不住大哭特哭,哭得有些緩不過氣來,喬治·加德納進來,在我身邊的地板上坐下,摟住我說,"來吧,喬,老弟。站起來,咱們要出去等救護車了。"

  我同喬治出去,走到大門口,我竭力想止住哭,喬治用他的手絹擦去我臉上的淚水,人群走出大門時,我們稍為往後站幾步,我們等候人群走出大門時,有兩個傢伙在我們附近站著不走,其中一個在點著一疊同注分彩的馬匹,他說,"得了,巴特勒撈到他那份好處,沒錯兒。"

  另一個傢伙說,"我才不管他撈不撈到呢,那個壞蛋。他靠玩弄手段撈到錢。"

  "我也說他玩弄了手段,"另一個傢伙說著,把那疊馬皮一撕為二。

  喬治·加德納瞧著我,瞧瞧我是不是聽見了,我當然聽見了,他說,"別聽那些懶鬼胡說。你老頭兒是個大好人。"

  可我說不上來。好象他們一說開了頭就絕不輕易把人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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