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逐客還鄉 | 上頁 下頁


  「怎麼啦。」雅克琳大驚失色地問道。

  「怎麼啦。」蒂爾謝回答道,「我們招待的那兩個外國人早晚也免不了被火燒。教堂管事會、伯爵夫人、保護,都不牢靠。馬上就是復活節,一年快完了,趁早把咱們的客人轟走,而且要快。我是警察,難道還要你來教才看得出誰將來會上絞刑架嗎?咱們的兩位客人是波雷特,就是說那個丹麥或者挪威異端分子的信徒,你不是在這裡親耳聽見那個女人的最後一聲叫喊嗎?這女妖真勇敢,在柴捆上連眉也不皺一皺,說明她與魔鬼經常有來往。我當時看見她就象今天看見你一樣清楚,她還對圍觀的人講道,說她已進入天國,看見了上帝。好嘛,從那天起,我就沒有一宵睡踏實過。住在咱們樓上的那位老爺肯定是妖人而不是基督徒。作為警察,我敢起誓,每次,當這個老頭走過我身旁,我都禁不住打寒顫。夜裡他從來不睡覺。我只要一醒,就聽見他的聲音象陣陣鐘響,聽見他用魔鬼的語言念咒。你見過他吃天主教麵包師做的、乾淨的麵包和烤餅嗎?他棕色的皮膚是被地獄的火燒烤的結果。天主在上,他的眼睛象蛇眼一樣能迷惑人!雅克琳,我不願留這兩個人在咱們家裡。我離司法部門太近了,完全知道絕對別和法律有什麼糾紛。你把咱們那兩個房客轟走吧,因為那個老的太可疑,而那個年輕的又長得太俊,他們兩人看來都不象和基督徒有什麼交往,他們的生活方式肯定和我們不一樣。那個小的總在注意星星、雲彩和月亮,仿佛妖人窺伺時機,好跨上掃帚似的①,另外那個則很陰險,肯定是利用這孩子作某種妖法。我的破房子已經蓋在河邊,即使不招天火或者一位伯爵夫人的愛情,本來也就夠懸的。我已經發了話,你就別猶豫了。」

  ①傳說女巫騎掃帚去赴巫魔夜會。

  雅克琳雖然在家裡說一不二,但聽了警察對自己兩個房客那通憤怒的指責,也感到手足無措。這時,她機械地看著老頭那個房間的窗戶,突然眼睛碰見了那張灰暗憂鬱的臉和那道深沉的目光,不禁恐怖地打了個寒噤。連平時看慣犯人的警察遇上這樣的面容和目光,心裡也會發怵。

  在那個年代,人無論貴賤、僧俗,一想到鬼神都發抖。魔法這字眼和麻風病一樣厲害,能夠扼殺感情,割斷社會關係,連最慷慨的人心中的憐憫之情也被弄得瓦解冰消。警察的女人此時突然想起,她那兩位房客的一舉一動都與常人不同,雖然年輕的那位聲音甜美動聽,象笛子一樣,但她很少聽見,所以就寧願相信那是行使妖法的結果。她又回想起這張臉白裡透紅,美得出奇,回憶起那一頭金黃的秀髮和水汪汪閃著晶光的雙眼,覺得那完全是魔鬼變化的妖術。有時一連好幾天聽不到這兩個外國人房間裡有什麼動靜。他們在幹什麼呢?許多奇怪的事刹那間重又呈現在她眼前。她驚怖不已,把那位貴婦人對從弗朗德勒來巴黎讀大學的孤兒——少年戈德弗魯瓦的愛情看作中了魔法的證明,趕緊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圖爾鑄造、價值四利勿爾的白花花的錢幣,既貪婪而又害怕地仔細端詳。

  「這錢可不像是假的。」她邊說邊把銀幣遞給丈夫看,接著又說:「明年的房租都預先收了,又怎能轟他們走呢?」

  「你去問問聖母院教堂的主持吧,」警察回答道,「難道不應該由他來告訴我們,碰到形跡可疑的人我們該怎麼辦嗎?」

  「噢,對,形跡的確可疑,」雅克琳失聲叫了起來,「瞧他們多鬼!鑽到聖母院的範圍裡來了!可是,去問教堂主持以前,為什麼不提醒那位高貴的夫人說她有危險呢?」

  在說這番話的同時,雅克琳和那個一直不停在嘮叨的警察已經回到了家裡。蒂爾謝當了多年差,變得老奸巨滑,裝作把那個陌生女人看做真正的女工,但正是這種表面若無其事的態度暴露了臣屬對微服私行的王親貴胄那種敬畏的心情。這時聖德尼-杜帕教堂的鐘聲響了。這個小教堂在聖母院和聖朗德裡港之間,是巴黎最早建成的天主教堂,根據史書記載,就蓋在當年聖德尼被火刑處死的地方。這教堂的鐘聲一響,全西岱島上的鐘也一個接一個地響了起來。忽然,從塞納河左岸,聖母院後面,巴黎大學各學院麇集的地方,傳來了雜亂的喊聲。這一信號使雅克琳的老房客在房間裡坐立不安。警察和他的太太以及那個陌生女人聽見門急速打開又關上,接著,樓梯上響起外國人沉重的腳步聲。警察的懷疑使這一人物的出現引起了極大的關注。警察夫婦臉上立即露出了奇怪的神情。這一切,那位貴婦人都看在眼裡。她象所有鍾情的人一樣,把她的被保護人看作是警察夫婦恐懼的原因,所以她懷著不安的心情等待著她名義上的雇主夫婦的恐懼所預示的不尋常事件的到來。

  那個外國人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端詳屋裡的三個人,似乎在尋找他的同伴。儘管他投過來的目光毫不在意,但卻使人心裡很困惑。任何人,甚至一個堅強的人,也無法不承認,大自然給了這個外貌與眾不同的人非常的能力。雖然他眉骨高聳,眼睛深陷,但目光如鷹隼,眼皮很寬,周圍有一個黑圈,在顴骨上十分明顯,這樣一來,眼珠反倒顯得突出了。他的目光很神奇,沉甸甸的充滿思想,象蛇和禽鳥的眼睛一樣明亮清澈,炯炯有神,非常威嚴,能看透人的靈魂,但又能迅速傳遞禍事的消息,具有超人的力量,使人愕然而無力抗拒。這目光穩重而熱情,靜中有動,既嚴肅,又安詳,顯得十分和諧。如果說,在這雙鷹隼般的大眼睛裡,俗世的煩囂似乎已經消失的話,枯瘦的臉上卻還帶著過去情海浮沉,閱盡人間淪桑的痕跡。鼻子又直又長,若無兩個鼻孔拉住,仿佛會一直延伸下去。凹陷的臉頰上佈滿長而直的皺紋,顯得瘦骨嶙峋。凡是凹下去的地方看起來都發暗,就象一道急流,河床佈滿深溝,證明水力之猛,鬥爭是多麼可怕和頻繁。從鼻子兩側伸展出來的寬寬的皺褶象船槳在水面留下的痕跡,使臉部線條更加明顯,剛毅而沒有曲線的嘴邊帶著悲苦的色彩。風起雲湧的臉上面,是一個寧靜的額頭,勇敢地突出來,有如一個大理石造的圓拱,把臉罩住。這外國人的神態就是這樣無畏和嚴肅,象歷盡磨難的人,天生能夠冷對千夫所指,臨危不懼。他似乎在自己的天地裡回旋,翱翔于人世之上。他的舉止也和他的目光一樣,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那瘦骨嶙嶙的雙手是一雙戰士的手。如果說,當他的目光逼視你時,你不得不低下眼睛的話,同樣,如果他的言語和舉止觸及你的靈魂,你也不由自主會發抖。他走路時有一種默默的威嚴,簡直象不帶隨從的君主,或者收斂神光的上帝。他奇特的風度和相貌,加上他身上的裝束,使人更添遐想。靈魂、肉體和衣裳和諧無間,使頭腦最冷靜的人也產生強烈的印象。他身穿一件黑呢子教士衣,沒有袖子,前面用搭扣扣住,下面一直垂到腿肚,敞著脖頸,不戴領巾。緊身外衣和短靴都一律黑色。頭上是一頂天鵝絨做的教士式無邊圓帽,在前額畫出一道孤線,把頭髮完全包在裡面。一個男子戴重孝,穿深色衣服也莫過如此。如果不是大氅縫裡露出掛在寬皮帶上的佩劍,教會中人很可能向他施禮,把他當成教士。他雖然身材中等,但卻顯得很高大;正面看,簡直是個巨人。

  「時間到了,船正等著,您怎麼還不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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