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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越的女人》、《紐沁根銀行》、《電鰻》


  初版序言①

  (1838)

  ①這是一八三八年十月威爾代版序言。《電鰻》現在是《煙花女榮辱記》的開篇;《卓越的女人》成了《公務員》。

  諸位在這裡見到的,是三個片斷。以後,它們在「風俗研究」中會有各自的位置。第一篇題為《卓越的女人》,不過很不幸,這個題目說明不了此篇研究的主題。書中的女主人公,不論她如何出類拔萃,她不是主要形象,而只是個次要人物。

  這裡,本文作者要心甘情願地供認他文學生涯中千百種小小麻煩中的一種。毋庸置疑,這是他與當代最偉大的天才之一瓦爾特·司各特的唯一共同點。本文作者要借助于瓦爾特·司各特的權威來大力支持自己的論點。在本文作者看來,這種不正常的想法如果值得批評,那麼鼎鼎大名的蘇格蘭人①就是無法為自己辯白的了,而貧困的法蘭西作家會帶著令人感動的、可以減輕罪過的情況,出現在學者審議會面前。

  ①指瓦爾特·司各特,他出生在蘇格蘭愛丁堡一個古老家族中。

  巧妙的蘇格蘭人將這學者審議會很可笑地加以擬人化,在其序言中將它化成了克拉特布克上尉①、德裡亞達斯特博士②之流及其他可愛的虛構人物。他向這些可愛的虛構人物報告自己的情形,躲在自己的各種化名下③,這又是不亞於上述人物的可愛形象。在毒化了他晚年的災難④來到之前,瓦爾特·司各特老爺以貴族身分居住在自己的阿伯茨福德城堡之中,奢華程度與他的文學王國相稱,每年有三十萬法郎的收入。他從容不迫、揮灑自如地每六個月寫一部書,除了向自己的聲譽作出的承諾之外,沒有別的承諾。在這種情況下,一位作家理所當然地只發表完整的傑作。法蘭西作者只有不穩定的收入和與少女在舞會上記在扇面上的承諾同樣嚴肅認真的承諾。所以,他與那位美妙的天才之間在精神方面的差異很大,在物質方面的差異也不小。

  ①瓦爾特·司各特筆下的人物,在《寺院》一書的導言中以書簡作者的面目出現。

  ②德裡亞達斯特博士,司各特的《艾凡赫》和《尼日勒的財富》兩書的序言中出現的人物。

  ③司各特一直用化名寫作,直到一八二七年才暴露自己的真實姓名。

  ④這災難是指一八二五年,司各特的出版社合股人破產。為了償還巨額債務,他加緊小說創作。這也是他的健康受到損害,後期的歷史小說也顯得草率的原因。

  瓦爾特·司各特本人在答覆一些迫不及待地將他最光輝照人的優點說成是毛病——這是文壇上攻擊誣衊所慣用的手法——的批評家時,給這種所謂的毛病下了定義,說不定他也是可以避免這種毛病的。這毛病就是不遵循最初的提綱,這提綱也是在蘇格蘭性格特有的深刻基礎上提出來的。隨著某幾個人物性格的發展,原計劃的框架被打碎。每個文學巨匠,在他按照自己頭腦中勾畫的光芒四射的草圖工作時,會象看中國皮影戲那樣,看到某個如此動人的形象、某些精彩的生命、某一嶄新的性格高大起來,以至於他不能給他們以原來設想的那個狹小的地位,而是任憑他們在自己的作品中舒舒服服地立足。不斷改變主意的想像女神搖晃著她那雪白而又透紅的手指,以極有說服力的動作引誘著他。她綻出迷人的微笑對他笑著,在弗奈拉①這個人物中,她變得那樣賣弄風騷;在地主鄧比代克斯②這個人物中,她變得那樣深沉;在《聖羅南之泉》③中,她又那樣變化多端,以致無論是孩提時代還是成年以後都同樣單純的作家本人,跟隨著想像女神走到她高興照亮的黑暗角落中去。這個偉大的天才,上了自己詩意的當,與女神一起去搜尋起來:他翻起路上的石頭,石頭下臥著墮落的靈魂;他任人將他帶到海濱,為的是觀看一次漲潮;他傾聽著女神那甜美的絮絮呱呱,且用枝葉繁茂而又講究的阿拉伯圖案經過仔細準備將其再現出來。在行家裡手的心目中,他的聲譽就已算確立,而那些思想膚淺的人則多半會不高興。從文壇聲譽來說,每個細節都那樣重要,如果裁掉哪怕是一小頁,人物和事件就會變得不可理解。所以諸位看到他是怎樣將前言中那些嘲笑一切的人物朝批評家投擲過去的嗎?正象那些漂亮的獵犬,它們追擊野獸,可是又一口死死咬住那些所謂嚴厲而公正的批評家。這些巧妙的序言,並不辛辣卻很狡猾,諷刺挖苦卻又嘻嘻哈哈。象莫裡哀擅長使智慧大放光芒一樣,這些序言中也閃耀著智慧的光芒,對於保留了典雅口味的勤奮頭腦來說,這些都是傑作。瓦爾特·司各特先生是個闊佬,充滿閒情逸致的蘇格蘭人,面前的天空蔚藍一片,如果他認為合適,一定會叫自己的大綱醞釀成熟,照大綱寫出作品來,並在其中鑲嵌上創作過程中找到的美麗寶石。他覺得事情確實就象他創作出來的那樣,他是對的。

  ①這個人物出現在《高原的派渥瑞爾》一書中。

  ②這個人物出現在《愛丁堡的監獄》中。

  ③此作品並非司各特的代表作。

  如果貧窮而頭腦又有毛病的法蘭西作家敢自負地這樣想,那他可就大錯特錯了:正如我們剛才解釋的那樣,無論從身心哪方面來說,他都不處在天才、財產、蘇格蘭狡猾——無害人之心的狡猾——使瓦爾特·司各特先生所處的地位之中。首先,他出生在一個誰都想儘量少吃苦的國家;雖然在這個國度裡,有許多很美麗的城堡,但是他本人既沒有瓦爾特·司各特的阿伯茨福德城堡,也沒有他那些漂亮的家具;既沒有他那領地,也沒有他那些獵犬:這位法蘭西作家靠勞動擺脫了他的自然狀態,正象他走出外省幾乎成了一個巴黎人一樣。其次,在角鬥場上露面時他不小心掀起了面甲,沒戴帽子,裸露著頭部和胸膛。這種舉動既愚蠢又瀟灑,既有派頭又冒冒失失,所以他無法朝評論家們放出獵犬群讓它們去圍獵。他不但不是獵手,反而成了獵物。那個蘇格蘭人巧妙地在北方雄獅穿的多米諾長袍①掩護下,戴著面具,過著平靜的生活②,使他可以向每個人直言不諱。而這個法國人則象尼祿手下的基督教徒站在馬戲場中央,聽人家嘲笑他的努力,把他那搏鬥的樣子說得十分可笑。他當胸中了一彈,幾乎把他打死。幸好射擊者忘了將子彈放入槍膛內,向作家射過來的只不過是一梭鹽粒;另一個射擊者把打獵用的大號鉛彈放在火藥後面了,所以作家安然無恙。另有一人發射遲緩,還有一人只有一支木槍。總而言之,他有令人驚異的福氣,至今尚未受到任何致命傷,說不定正因為這些人想要殺死的可憐蟲本來就沒有多大生命力的緣故。

  ①即化裝舞會上穿的大袍。

  ②指司各特直到一八二七年一直使用「威弗萊的作者」這個化名,而從未透露過自己的真名。

  本書作者不得不說,不論別人怎樣千方百計給他造成傲慢自負的名聲,對他來說,問題根本不在於人家給他安上什麼好運氣,實際上為的是譏笑他。都蘭地區已經為法蘭西的榮光作出了自己的貢獻,為法國生了兩個偉人:拉伯雷和笛卡爾。這兩位天才之相互呼應的程度,比一般人意識到的更甚:這個人用諷刺史詩的形式,那個人用數學方式表明、說明的都是同一個問題:哲理上的懷疑。這是耶穌教或者自由思考的惡果,正是自由思考產生了拉伯雷的書——不信宗教的人的聖經。一個外省生了這兩個偉人之後,就應該允許它休息了,於是在都蘭地區大家都休息。所以本書作者比任何其他外省的任何法國人都有權為自己的利益工作,並且向那些對他的書吹毛求疵的人說:這不關你們的事。他的作品上並沒有寫上「Fema!」①這樣的卷首格言,而是一個愛開玩笑的人改題的「Fame!」②由於有時他要自己出錢才能出版作品,他也可以題上孟德斯鳩那句話:ProlemsinematrecreFatam③。直到某種程度上,這些題辭用不著作其他解釋。

  ①拉丁文:聲名卓著。

  ②拉丁文:出於饑餓。

  ③拉丁文:無母出生之後代。

  不過,下列解釋也不是毫無用處的:因為作者少有閒暇,出於與那位偉大的蘇格蘭人不同的原因,他不免也有這樣的毛病,那就是他寫一本書的時候,對於會寫到哪裡去,他並不比批評家和讀者知道得更清楚。如果他放棄了最初的構想而採用制訂了最初的提綱之後又突然冒出來的一些設想,肯定是因為他覺得這些新冒出來的想法更好,更不消說勞動力更便宜些,製作人物服裝要的衣料要少一些,描寫用的顏料花錢要少些。諸位看到了,有許多小小的考慮。那些抱怨得最厲害的人對這些細節是了如指掌的,可他們偏偏樂於起哄,鼓動公眾去反對製造商。這種居心不良使文藝批評界淪為無原則的爭吵。與「prolemsinematrecreatam」這本沒錢而生出來的書相比,這種狀況更叫文壇丟人現眼。

  誰知道呢!偶然是個好工人,說不定它會擔當起答覆這些致人於死命的叫囂的重任。很可能所有這一塊塊材料日後會拼成一幅鑲嵌畫,只是可以肯定,它不會象威尼斯聖馬可廣場上的鑲嵌畫那樣以金色為底,也不會象古代的鑲嵌畫那樣以大理石為底,也不會象佛羅倫薩的鑲嵌畫那樣以寶石為底,它將用最普通的陶瓷鑲成,意大利的某些鄉村教堂便是用這種材料建成的。這種鑲嵌藝術品表現出來的,更多的是耐心,而不是才華,也表明因為真正缺乏建築材料和施工手段而過分節儉。但是,也正象在那些教堂中一樣,這一建築的大門上將有千百個全身像,在這個邊框中還會呈現出一些側影,一些聖母會從她們的緊身衣中走出來向行人微笑:人們不會將她們當成是拉斐爾、柯勒喬、達芬奇、薩托的聖母像,而是當成低劣的、毫無價值的聖母像,就象貧困的藝術家們在意大利那個國家裡沿著道路在城牆上畫的那些聖母像一樣。人們會看到,建築師懷著善良的願望要表現出某種精心安排的順序,他試圖在三角楣上裝飾花朵圖案,在飛簷上裝飾雕刻,樹起廊柱,加長中殿,為幾個受苦受難的聖女像樹起祭壇。他也努力在滴水嘴上裝飾怪物,在兩個支座之間加上作怪相的醜臉。他把從仿石刻製品鋪子裡買來的天使像點綴在這裡那裡。大理石太貴了!他象窮人那樣幹,象巴黎市和內閣將紙團放置在公共建築物裡那麼幹。嘿,見鬼!本書作者屬￿自己的時代,而不屬￿利奧十世的時代;他是一個貧窮的都蘭人,而不是一個富有的蘇格蘭人嘛!這一切都是相互關聯的。一個沒有存款的人,不能要求他向諸位獻出與一個文壇霸主相同的書。

  批評家們說,一般人也鸚鵡學舌地說,這與金錢一點關係也沒有。那麼,請諸位把這些道理拿到上議院去講講,對他們說,金錢對於建成一座大廈毫無意義!那你就會看到代表每個區的座椅都會跳起來,並且發出瘋狂的叫喊!盧本斯,梵·迪克,拉斐爾,提善,伏爾泰,亞裡斯多德,孟德斯鳩,牛頓,居維埃,如果他們沒有寬裕的生活來源,他們能樹立起自己作品的大廈嗎?冉-雅克·盧梭不是向我們承認,《社會契約論》是一座大廈的一塊石頭,而他後來不得不放棄修建這座大廈嗎?我們還只聽到了一個冉-雅克·盧梭的抱怨,他終於被憂愁和貧困奪去了生命。本來可以繼承偉大畫家傳統的籍裡柯①這樣的人,本領全面、可與往昔的天才媲美的作家們,當他們遇不上財運的時候,便死掉了。要將他們的思想或畫面變成作品,財運必不可少。如此而已。本書作者與那些名氣很大的無名氏相比,除了生活艱難這個秘密以外,並無其他相象之處。所以,本書作者也要宣稱,很可能他自己的作品也會象如今仍在帕維亞,佛羅倫薩,法國以及到處可以看到的那樣,一切都已開始,後來卻擱置在那裡,沒有一樣竣工。

  ①籍裡柯,法國畫家,死于一八二四年,當時年僅三十三歲。極有天賦卻未獲得多大成功。

  任何人都不會懷疑,這篇對批評界的回答,印行時是不付作者一文稿費的。他將自己的作品比作一座大廈,已提到的各位批評家自然會認為太野心勃勃,恰似你本已渺小到肉眼看不到任何可資比較的地步了,還要將自己比成什麼渺小的東西一樣。這篇如此粗野、糟糕、令人作嘔的答覆,與我們處境中最重要的一個問題緊密相連。這篇答覆說明,大部分法蘭西作家都必須靠他們的作品生活。從本書作者的角度來說,他坦率地承認,在這種情況下,必須善於靠一點點東西過活。德·居斯蒂納侯爵先生是一位作家,以其姓氏及其才華所特有的觀察細緻而大名鼎鼎。他在論及《費迪南七世治下的西班牙》①時,曾就上述問題寫過一篇很精彩的文章。

  ①這部書於一八三八年出版,共四卷。

  為使本序言更加生動,本書作者很願意引用這篇文章。這篇文字對貧困作了那麼精彩的讚頌,以致無論是談及自己的貧困還是靠自己墨水瓶的難產作品生活的作家所處的貧困境地,我們都無需再感到臉紅。這篇文章雖然文思美妙,但其中含有對幾個倒黴蛋的激烈攻擊,不能不加以駁斥。再說,這篇文章抨擊的人,本人恐怕不敢回擊,而一個自由而貧窮的作者卻可以自由自在地為大家說話。下面便是德·居斯蒂納侯爵文章的片斷:

  在法國,以其言其行向文學生涯致敬的,只有盧梭一個人。他不靠自己的著作,不靠出售自己的思想生活,而是抄寫樂譜,是這項生意供他衣食住行。盲目的人將這高尚的榜樣說得那麼可笑,但在我看來,只這一樁便可補贖他一生的過錯。他的行為是用行動來鼓吹一個道理,因為如果沒有他因自己的著作而得到的聲名,他為抄寫樂譜去受苦受累是根本不值得的……

  筆者在此大膽打斷這位作家的話,向他保證:他雖然不會抄寫樂譜,做紙花的本領倒是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如果他的著作給他帶來的虛名能叫他的花束賣上好價錢,與他靠寫書賺來的錢數目差不多的話,他還會樂不可支地進行這種行為的美妙推理:他再不用兜售自己的書,而要抱著製作精巧的一束束花去賣給富有的愛好者了。比利時將法蘭西作家剝個精光,使他們墮入最見不得人的貧困、自殺、瘋狂之中。專欄作家和記者對此種情形瞭解得清清楚楚,但為維護國格,不准揭露。說不定比利時大老爺們會抓住這種心理而將他們國家在這裡犯下的殘酷罪行洗個乾乾淨淨。好,我們現在再回到德·居斯蒂納的妙文上來:

  在這類自造的假像中,有一種骨氣,比起其對手的誇誇其談來,這種骨氣要高尚得多。他預感到並且以其生活方式事先證明了一個救世主時代的到來。我們沒有看到這救世主登臺,這個救世主就是天才。從日內瓦哲學家①那玩世不恭的高傲中,人們可以看到各位希伯來先知偉大形象的某種再現。這些先知的整個一生就是一種象徵,目的是要向追求正義的人證明他們預言的正確性。可憐的盧梭所表現出來的行為尊嚴與那些慈善商人大發文壇橫財、伏爾泰及其遙遠的繼承人博馬舍,絕不可同日而語……

  ①指盧梭。

  筆者不得不再次打斷這篇妙文,指出:伏爾泰從未出售過自己的文稿:他與接受他文稿的出版商打過官司。伏爾泰的財富來自攝政時期辦理的一筆利息為百分之二十的終身借款,財務總監建議他把攝政王的贈予以及他個人的錢財拿去投資。伏爾泰早就預感到自己會長壽,而且從青年時期起就有極為可觀的收入。宮廷對他賞賜極豐。他四十五歲時,法蘭西國王封他為宮廷內侍,他也曾任過普魯士國王的內侍。他維護了葉卡捷琳娜二世,女皇就《查理十二史》給了他豐厚的酬報。他還有法蘭西學院那份一百個路易的薪俸,並在好幾個國王金庫中領取補助金,等等。博馬舍在劇院領取稿酬時已擁有一千萬財產。他對劇作者收入微薄十分氣憤,把他們全請到自己猴子街的公館中去住——這公館現在尚未拆毀——,並叫劇作者聯合起來向演員宣戰,為的是叫劇作者們能從法蘭西劇院的收入中提取百分之五。博馬舍若生活在路易十三治下,布瓦洛也就不會去向路易十四說出那番可怕的話了:「陛下,向高乃依施捨一點粥湯吧,他快餓死了!」

  上述二人雖然智慧大放光華並因此腰纏萬貫,只不過是如今人們稱之為作家實則為思想批發商的首領。這些書籍販賣商,這些作者加書商,把我國文壇變成了一個農莊,與一塊甜菜地或油菜地一樣賺錢,也一樣到處是灰塵和糞便……

  (油菜或甜菜,我們的油菜對我們卻是珍貴的!)①……

  象他人一樣,我願意拿我能有的才華作生意,象稱金子一樣稱稱我的才華。然而,我永遠不會為了提高其價格而口出謊言,哪怕是為了賺一口飯吃。但在不歪曲我的精神作品的情況下,我要儘量給它們賣個好價……

  ①此句由莫裡哀喜劇《女博士》中的一句話演變而來,那句話是:「儘管有人要說它(肉體〕是臭皮囊,這臭皮囊對我卻是珍貴的!」(第二幕,第七場)

  如果能用《一千零一夜》中那種魔術將德·居斯蒂納的心裝到一個隻靠自己筆桿過活的窮文人身上,一天之內他就會體驗到貧困的滋味並且墮入貧困在你每一步腳下布下的深淵。那時,對於那些能夠漂浮其上而沒有送掉性命的人具有多麼了不起的力量,他就會絕不討價還價地佩服得五體投地,對他們本人或他們的品德佩服得五體投地!

  ……一個文人寧願受窮也不願靠自己著作的成品去發財致富,在這方面,盧梭給我們作出了榜樣。這一天才行動比文筆優美的一切魅力都更有價值。直至今日,盧梭的才華所產生的,更多的是模仿者,而沒有產生象他那樣的傲骨。不過,時間會給我們預備下什麼,誰又知道呢?富貴完全可以與榮華分家,也必須指望著有一天榮華最終也會與富貴分家。為金錢而爭得的榮華,雖然叫人滿懷希望,又很容易得到滿足,只不過是個幻影,是對真正榮譽的一幅諷刺畫。真正的榮譽伴隨著聲名卓著,虛假的榮譽則篡奪了天才統治的使命和地位,從而推遲了天才之治。只要我看到精神產品進入社會產品的清單,就象機器繡花布或機織毛線那樣,我就要說:有頭腦的人沒有找到他們的地盤,這些人是商人,是與所有其他商人一樣的說謊大王。因為一切商業均墮落為謊言,而真理商人的謊言應該比在尺寸上弄虛作假受到更嚴厲的懲罰。欺人的才華不僅僅盜走金錢,還將人的思想引入歧途……

  可歎!為報紙撰稿的人將自己的批評建立在謊言基礎上,以滿足自己那種宦官對美人佔有者或風笛佔有者的仇恨。哪個受到誹謗的作者不想看到一位土耳其法官把一個記者的耳朵釘在桌子上以懲罰他所說的謊言呢?本文作者首先要回答德·居斯蒂納先生說,盧梭在《懺悔錄》中詳細談到他與阿姆斯特丹的馬克-米歇爾·雷伊之間曠日持久的談判,最後馬克-米歇爾·雷伊同意給他六百法郎終身年金,其中一半可以轉移到泰蕾絲名下。此外,作者還要指出,那個時代,手稿的售價與今日不同,那個時代書價較高,讀者數目極其有限。孟德斯鳩議長①並未很快見到《法意》的第二版。如果國王沒有將王家印廠置於自己的淫威之下的話,布豐大概就要因自己出版書籍而傾家蕩產了。任何一本文筆高超的書,不花大量的修改費用,是無法付印的。這些修改花費很大,凡夫俗子是不幹的。夏多布裡昂進行很多修改,已故的貝爾納丹·德·聖皮埃爾亦如此,伏爾泰亦如此,所有與法蘭西語言戰鬥的人皆如此。盧梭向我們透露,他用令人歎為觀止的耐心斟酌工夫去代替校樣的排字過程,每天深夜他反復吟誦自己的字句,直到這些字句使他的耳朵感到滿意為止;他反復抄寫這些文句,直到雙目看上去那結構十分悅目為止。筆者也和德·居斯蒂納一樣讚美盧梭的貧困,因為在這種情況下,貧困是傲骨之詩。但是筆者不認為盧梭會由於他寫的書這種成果而發財致富。狄德羅儘量從自己的著作中得到好處,而且也享受著同樣的名氣,但是,如果他不是繼承了父親的財產,也一樣會窮愁潦倒。最後,盧梭甘心與一個廚娘生活在一起,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具有這種可歸入玩世不恭範疇的性格。我們不要反著來,從氣質不同這個似乎相當符合邏輯的回答去談這個問題,我們還是絕對一些吧!

  ①一七一六年孟德斯鳩繼承他伯父的爵位和產業,並成為他伯父的波爾多議會議長並法院院長職務的繼任者。

  自然,對於天生貧困的大人物來說,生活只有兩面:要麼是乞討,如荷馬,塞萬提斯及其他人;要麼是無憂無慮,如拉封丹,馬基雅弗利和斯賓諾莎;要麼是冉-雅克那樣的玩世不恭。這是同一體系。要麼是象卡爾德隆,洛普·德·維加,狄德羅,雷納爾,米拉波,瓦爾特·司各特,拜倫爵士,維克多·雨果,拉馬丁那樣打定主意將自己的詩作etuttiquanti①到市場上售出。德·居斯蒂納侯爵繼承來的家產使他可以蔑視用自己的筆桿可能會贏得的財產。這篇讚美酒神的文字,如果不是出自德·居斯蒂納侯爵的筆下,而是出自他人之筆,可能會更精彩。但是,是否這樣就站得住腳呢?拉辛曾經後悔收取版稅,他真希望自己相當富有,而絲毫用不著出售自己的繆斯。實際上他與布瓦洛一樣,與大多數作家一樣,得到國王許多金錢饋贈。他們為國王的統治歌功頌德寫下那歷史性的幾行,國王則用相當於今天十萬法郎的價格付了款。

  ①拉丁文:以可觀的價格。

  讓我們大膽地說出來吧!偉大的作家應該是自己國家的寓公。德·居斯蒂納所說的「那一行」要求生活井然有序,不能有物質方面的憂煩,也不能有煩心的事。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如今各國認為他們的寓公已經太多。國家委託官僚們餵養的鳥類數量過多,這些人沒有任何辦法識別夜鶯和狂妄的麻雀。麻雀棲在當權者的肩膀上,對他進行肉麻的吹捧,撲到穀粒上去。從前不論什麼朝代,開明的或是選擇得當的國王,貴族大老爺,總而言之,以成為傳奇的那些了不起人物為代表的每個世紀的最高智慧層,都能叫天才人物沒有後顧之憂,使他們不受困窘地從事創作。賦予才子的這種平等權,有許多傑出的先例,當然也會遇到想廉價得到保護的蠢才,在可憐的慈悲善舉外衣下掩蓋自己復仇之心的嫉賢妒能之輩。

  塞萬提斯和列爾瑪公爵①,高乃依和任憑他生活拮据的財務司庫們,就是證明這一點的現成材料。拉薩布利埃夫人和愛爾瓦爾夫人這慈善的兩姊妹,熱心照應拉封丹,也分享了他的榮譽。象她們這樣的人並非俯拾皆是。腓力二世這位可怕的君王,同意免除藝術家的一切公民、愛國、財務負擔,他的敕令與國民自衛軍對一些著名作家的折磨、與議會批准十萬埃居鼓勵國民自衛軍幹這種事,當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請注意傾聽!)藝術!

  科學!

  文學!

  ①列爾瑪公爵(1552—1623)在西班牙腓力二世治下曾任首相。

  弗朗索瓦一世派人給拉斐爾送去盛在金缽中的十萬埃居,而沒有向他提出任何要求:結果畫家以《耶穌變容圖》來作答。這是完全由拉斐爾畫成的幾幅畫之一,羅馬宮廷不想把畫交出去。如果用錢來計算,這幅畫完全可以抵得上那筆錢。查理九世豔羨的詩人可以從王家金庫中取錢。

  此外,從前,智慧對於掌權的天真人物會產生影響。而在今天,這種慷慨則會帶來智慧受控的結果。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昔日不論什麼離經叛道論,都有公子王孫和靠山保護他們:維護路德的人當中就有幾位君主。弗雷德裡希大帝是十八世紀哲學家的朋友。今日的君主中,有誰能象拿破崙那樣慷慨大方?拿破崙雖然被人指責壓制精神產品,但是當他得知與他為敵的謝尼耶①因為考慮不周買了一處動產而經濟拮据時,便派人給他送去十萬法郎,而且不讓他知道這筆錢來自何人。如今,最叫人可憐的文壇窮漢寫出一部最動人的故事,大概也只能得到五百法郎的施捨。一個人有藝術、科學、文學保護主那樣廣闊的胸懷,還會當衙門官僚嗎?如今,他們對受貧困折磨的有識之士不聞不問,他們想到的是那些庸才。這些庸才用泰利埃爾高級紙張給他寫申請,而一個窮愁潦倒的詩人在自己的口袋裡並不是時時總能找到買這種紙的錢的。這難道不是出高價買籠頭麼?如今只有對報紙立的功勞才給錢:他們歪曲事實,而不樹立藝術作品。顯然,一八三〇年以來應徵入伍的人當中,可以說除了梯也爾,巴特萊米②和米涅這三個人之外,現政權只叫庸才發了財。

  ①安德烈·謝尼耶已於一七九四年被處死,這裡顯然是指其弟、共和派瑪麗-約瑟夫·謝尼耶。

  ②巴爾札克舉這幾個例子可能是說反話,因為梯也爾的發財致富與文學並沒有多大關係;而路易-菲力浦給諷刺詩人巴特萊米錢,並不是為了叫他寫作,而是為了叫他不要開口。

  所以,文學作品著作權是一種新的需求。德·居斯蒂納侯爵先生如果看到交易所裡精神產品也象工業產品那樣標價的話,他才會洋洋得意。正因為書籍沒有象油菜或棉花那樣被交易所接納,作家們才在活著時被比利時敲竹槓,死後又根據荒謬絕倫的國民公會法受到盤剝。當執政者將承認文學作品著作權看成是失去了一個收買手段,象德·居斯蒂納先生這樣的傑出思想界人士從榮譽感這個根本問題上對著作權進行攻擊時,對於著作權如此不予重視,就自然是可以理解的了。法蘭西文學已經相當貧困化,由於有盜版和通俗笑劇,它還受到死亡的威脅。盜版從作家手中奪走他日夜奮戰的成果,通俗笑劇則對法蘭西文學種下的樹木進行擇伐。在法蘭西文學家中,人們並不責怪它靠比利時盛宴的殘羹剩飯活命。

  在法國之所以還有書籍出版,全靠法蘭西語言及其傑出的文學成就其最美好的成功。這是因為一刀紙、兩支鵝毛筆和一瓶墨水還只值五百法郎到一千法郎,按照這個價目,有的作家還吃得起麵包。

  這洋洋數千言並非離題萬里,而是實實在在的對文學的說明。筆者創作的作品片斷就深受商人口味與合適與否那心血來潮的規律之苦。某家報紙要求某一片斷既不太長,又不太短,能排進幾欄,價值若干。作者走進買自己作品的商店,說:「我有《紐沁根銀行》!」碰巧《紐沁根銀行》長短、肥瘦、價錢都合適,可是內容涉及棘手的事情,與報紙的政治傾向不符。於是《紐沁根銀行》就滯留在作者手上。「那麼,你們買《電鰻》吧?」《電鰻》是個小暗娼,人家已經為《老姑娘》大喊大叫了。我們的讀者天天看《法庭紀事》上那些可怕的事和廣告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讀到《老姑娘》裡面科爾蒙小姐那過於肥碩的胸脯啊,一個諾曼底小暗娼為了叫虔誠的女士們和一個放蕩漢子給她湊齊去巴黎的不多的盤纏而假託自己身懷有孕那種滑稽可笑的弄虛作假啊,已經大喊大叫了。給我們寫個介於說教與文學之間的東西吧!又能占滿欄目,又不要鬧得滿城風雨;有悲劇味道,又沒有什麼危險;有喜劇味道,又不滑稽。絞死一個人好了,但是既不要描寫無能的商人,也不要描寫膽大包天的銀行家。哪有這種人哪!」這些畫於是退回畫室,怎麼辦?把它們放在頭兩卷中陳列。必須承受書商的苛刻要求。書商來了,他就要兩卷,不多不少,或者要一截故事,要求你把它鋪展開去。對於開本大小,他有自己的習慣;對如何留空白,他也堅持己見。他們如今恨透了人稱《阿道爾夫》,《保爾和維吉妮》的那美妙無比的十八開本。諸如此類。

  那麼,諸位,無論你們笑話這種事也好,為這種事悲泣也好,你們相信藝術會為此而受到損失麼?藝術可以適應一切,可以到處安身,可以蜷縮在角落裡,在烤爐的緊裡頭,在穹頂的弓彎裡。不論賦予它什麼形狀,它能在一切事物中閃閃發光。從前就是這樣的。一天,米蘭多明我會修道院住持來找一個名叫列奧納多①的偉大機械師、偉大作家、偉大畫家,對他說:「我的飯堂頭上有一堵牆,不太高,可是太長。

  ①即達芬奇。

  你得留心一下,看看能在那個地方搞點什麼。」列奧納多就在那裡畫上了著名的《最後的晚餐》——壁畫之王。至於本書作者發表作品那莫名其妙的或沒有條理的方式,這是當前形勢的過錯,而不是作者的過錯。現在吞噬文壇、而且還將長期吞噬文壇的醜惡,有千種萬種毛病,其中之一就是比利時對法國作家搞盜版,這是十九世紀歐洲的奇恥大辱。不管德·居斯蒂納先生高興不高興,如果這是事關棉花包,這種偷盜行為很快就會受到懲治。請各位作者放心,儘管法蘭西在其新徽章中享有一本書,可是當局不會有一個人把作者的利益當回事,他們明天也不會開什麼代表大會。本文作者之所以將文壇、新聞界的醜惡當眾抖摟出來,主要還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親身體驗的許多苦難,為了辱駡他的一些人。

  辱駡給這些人帶來餬口之物,本文作者也就原諒了他們,同時也悲歎如此有聰明才智的人竟然淪落到從事如此醜惡勾當的地步。如今法蘭西文壇的命運註定與書商和新聞界緊密相聯:報界在稅務重壓下奄奄一息,書商在盜版的壓力下也幾乎喪命。德·居斯蒂納先生譴責的作家們正承受著這兩項不可缺少的不幸和各種苛刻要求。就在法蘭西文學找到了十八世紀缺少、也說不定正是十八世紀給它帶來的東西,即數量極大的讀者和買主的時候,比利時搶走了它在歐洲的市場,甚至乾脆連法國這個市場也搶走了。在法國百萬富翁的藏書室內,你們可以找到比利時版圖書。本文作者對此已大聲疾呼過三次,他還要不斷地呼籲!事情只涉及他個人時,他極力一笑了之。但是在事關文學共和國的大事時,他自然會竭盡全力認真對待。如果他擁有博馬舍的一千萬和公館,這個傷口就不會存在了:法國作家們就可能叫這傷口癒合了。但是,他們將永遠不會象《費加羅》的作者將他們召集在一起時那樣聚集在一起。那時節,文學共和國還顧及體面,如今人們已將這些踐踏無遺了。

  無論哪個作家,有些才華,都不應該為此而傲視一切。才華有如貴族出身,純粹得自偶然,自己得到這一饋贈,應該請別人原諒。但是,對於幾乎擊倒歌德以及許許多多其他人的種種困難,如果我們能戰勝它們,則是可以稍事炫耀的。不過,本文作者不希望諸位無視這一點,即:在他修建自己作品這座大廈時,他不僅沒有得到什麼幫助和支持,而且在工具、工人、原材料和施工等方面到處遇到令人灰心喪氣的障礙。

  這篇大實話已經解釋了很多事情,但這還沒有完。都蘭地區有一句古老的諺語,拉伯雷和維爾維爾都直截了當地說過。考慮到現代的假正經,咱們可以將這句話譯成:「不可能同時佔有所有的仙女。」除非什麼都不幹,否則藝術家總是不得不同時開始創作好幾部作品,最後是完成其中的這一個或那一個,安德烈·德·謝尼耶最美妙的一首哀歌描繪的就是他大腦裡的這個作坊。誰不是皮包裡有千百個題目,有的剛開始,有的差不多已經寫就呢?每個作家那或大或小的領地都處於這種混亂狀態之中。這有助於本文作者展示他的清白,因為他背負的不僅僅是長篇連載,還有對他感興趣的正直的人們,這些人的數目比他想像的更多。

  在他酣睡時,郵車的馬匹疾馳而來,給他帶來了一封信。

  寄信人是個陌生人,他從德國一處窮鄉僻壤給作者寫信,詰問他有什麼權利不將《幻滅》完成,擱置在哪裡?還有一封信,是外省的一位公證人寫來的,責備他沒有描寫象葛蘭狄松和阿波隆·杜·貝勒維代爾那樣的公證人,既然這一行裡確有極為正直、漂亮的男兒。總之,有千百種同樣嚴正的要求來打亂一個窮作家的寫作計劃,他制定寫作計劃時考慮的是自己的平靜和家用開支。《幻滅》之所以一條腿先邁出去,就象巴黎城內那些石頭等距離前突的牆,等待著與別的石頭連接起來一樣,那是因為當時只有一本書的席位,而沒有兩本書的席位。作者在《幻滅》的前言中已經談過這一點。當書商非要將一本書的書脊加厚的時候,沒有什麼比這更能說明前言對讀者毫無用處而對書商大有好處了。寫前言毫無風險。諸位之所以在這裡見到許許多多公務員,而很少有出類拔萃的女子,這個過錯用上述理由是可以解釋的:公務員已經準備停當,安排就緒,寫就,而出類拔萃的女性尚待描繪。

  你們之所以看到《紐沁根銀行》與其相對應的畫幅《賽查·皮羅托》分離(批評家先生們,這與達芬奇不能相比),那是因為《信使報》①的飯堂裡只容得下一家花粉鋪子②。

  ①一八三三年創辦的一份日報。

  ②《賽查·皮羅托》是《費加羅報》作為額外贈品贈送給自己的訂戶的。

  《電鰻》這個故事,有一天諸位會感到在所有的故事中,它最為動人。它之所以被攔腰切斷,突然結束,請你們去怪罪出版商,因為他們抱怨說已經多出了五個印張,每本書只能有二十五個印張。而且文學內閣九月份沒有足夠的錢印完三部書,他們要買大桶收葡萄,他們當然做得對!喝了酒才能看書嘛!待到法國作家不再為比利時製造手稿之日,待到他們除了在人權旗幟下他們的作品成果自由流動、允許他們交付捐稅或化裝成巡邏兵的憲章神盾之外不再有別的靠山和財源之日,他們就會相當富有,不再留戀包稅人早在伏爾泰的青年時期就叫他發財的時代;他們就會行動相當自由,可以整部地發表自己的作品,而不是分成片斷發表了。而現在一本書的法國版事實上是寄給比利時人的複製品,是作者在得到的稿費越來越少的情況下自己又要為修改付錢的複製品。再說,布豐是怎樣發表他的作品的?也是分成片斷發表的。

  本書作者預料他還會受到別的責難,其中包括譴責他不講道德。對這一點,他已經清清楚楚地解釋過了:他打定主意要如實描寫整個社會,包括品德高尚、光彩照人、偉大、醜惡的各個部分,包括各個階層混雜的紊亂狀況,混雜的原則,新的需求以及舊的矛盾。他還沒有足夠的勇氣說他是歷史學家更甚於是小說家,何況批評界也許會這樣責備他,正象他想如此自我表揚一樣。只是他可以補充一句,那就是在如今這個對一切都可以進行分析和研究的時代,無論對教士還是對詩人都再也不相信的時代,昨日歌頌的東西今日全放棄的時代,是不可能有詩意的。他認為除了描寫社會的巨大病症,就再無其他好事可做。要描寫社會的巨大病症,只能與社會一起描寫。疾病就是病人。

  對了,還有那位公證人的意見!作者對公證人的仇恨,並不甚於對組成社會的各部分情形的仇恨。他認識善良、聰慧的公證人,正如他認識可愛的老姑娘,令人尊敬、幾乎成為貴族大老爺的商人一樣,特別是自從這些人從櫃檯進入元老院以來,就更其如此。本書作者經常與一些品德高尚的市民女子、良心上沒有任何微瑕的貴族婦女往來。但是,在一部小說中,怎樣安排一個品德高尚又是美男子的公證人呢?品德高尚,又是美男子,這似乎不合文學味,這兩種品質相互衝突。品德高尚的公證人無論如何不能佔據劇場樓下的前排座位,司法界人士、執達吏、公證人、律師、法官等一向是不到那裡去的。在戲劇中有一些倒黴的等級。正象某些公證人那樣,在文學中,公證人總是個戴假髮、領巾,不怎麼講話的小角色。當然無論在哪一行裡都有聰明人和傻瓜。本文作者曾力圖抬高公證人的地位,指出公證人遠遠不是那種無言無語、可有可無的小角色,而與小說家臨摹的業主、法官、金融家和千百個原型同樣可笑,同樣邪惡。他也很為觸到了某些痛處而洋洋得意。指出世風演變所造成的災難,是書籍的唯一使命。哪一天比利時不再盜用作者的手稿,作者大概會叫一位公證人來為他起草合同。為了與這一方面的人士和平相處,本文作者在這裡正式作出承諾,要描繪一個漂亮的公證人,一個精彩的公證人,一個真正的公證人,一個客客氣氣的公證人,一個既不太老也不太年輕的公證人,一個可能腰纏萬貫的已婚公證人,一個一如既往得到其顧主的深情、尊敬和金錢的公證人,總而言之,一個會使所有公證人滿意的公證人,必須購買這部作品的公證人。所有的公證人事務所都將爭相購買這部作品。如果發生這種事,那將是本文作者在銀錢方面獲得的唯一成功。考慮到作品的難度,書的價格將比一般定做的作品高一些。本文作者確信,這個王國中沒有一個公證人會心疼自己的錢。對啦,無論是對文學最無知的鄉村公證人,還是巴黎服飾華麗的公證人中詩歌口味最難調的公證人,最粗暴的,還是性情最柔和的,最詭計多端的,還是最天真無邪的,看這部肖像溫文爾雅的書的時候,都會象一個女人終於找到合自己心意的崇拜者時那樣說:「他真是把我理解透了!」

  不過,如果其他的社會等級也提出要求,如果訴訟代理人,執達吏,老姑娘,商人,銀行家,所有有權受到公眾尊敬的人——這包括法國人的絕大多數——都寫信提出同樣的要求,本文作者可就無法叫他們個個心滿意足了:那樣,他作品的每一頁都會與拉雪茲神甫公墓的碑文相差無幾。在那公墓裡散步的人中間,你想找到一個正直的人,比在墳墓中找到一個壞蛋還容易些。

  一八三八年九月十五日於雅爾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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