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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爾的本堂神甫

  ——獻給雕塑家大衛①

  我把你享有兩代盛譽的大名題在拙著的篇頭,而拙著的壽命還頗成問題;你把我的名字鐫刻在青銅上,即便銅章鑄造得十分粗糙,青銅卻是與世長存的。後世的獎章學家們將在巴黎的灰燼裡發現多虧你才名垂千古的人物,並想通過這些人物瞭解已往的朝代,但你的工作室出產的頭像是如此之多,他們豈不要手足無措?神奇的力量是屬￿你的,我謹致衷心的謝意。

  德·巴爾札克

  一八二六年初秋,我們這故事的主人翁皮羅托神甫②晚上從一份人家玩兒回來,突然遇到一場陣雨。他急急忙忙穿過小廣場,不管一身肥肉多麼累贅,他儘量的加快腳步。僻靜的小廣場坐落在圖爾的聖迦西安大堂的凸堂③背後,叫做遊廊場。

  ①大衛·德·昂日(1788—1856),法國雕塑家。曾作過兩枚巴爾札克頭像,一幅巴爾札克素描和一尊巴爾札克半身銅像。銅像現坐落在拉雪茲神甫公墓的巴爾札克墓上。

  ②皮羅托神甫名叫弗朗索瓦,即在巴黎開香粉鋪的賽查·皮羅托的哥哥,見巴爾札克另外一部小說《賽查·皮羅托盛衰記》。

  ③舊教教堂最後一部分供聖像,作祭壇用的地方作半圓形,凸出在整個教堂之後,稱為凸堂。

  矮小的皮羅托神甫本是容易得中風的體質,年紀六十上下,已經發過好幾次痛風症。在人生所有的小災小難中,那好脾氣的教士最恨大銀搭扣的鞋子裡突然灌水,弄得鞋底濕透。教會中人都會保養身體,皮羅托腳上終年裹著法蘭絨套襪,但鞋子浸過水還是免不了受些潮氣,第二天痛風症又得復發,提醒他老毛病始終沒斷根。可是遊廊場的路面經常乾燥,皮羅托又在德·利斯托邁爾太太家玩惠斯特贏了三法郎五十生丁,所以儘管穿過主教官邸廣場的時候已經雨勢猛烈,他也滿不在乎。那個時候,他正對著自己的美夢出神:那是心裡存了十二年的一個欲望,教士的欲望!天天晚上在暗中醞釀的欲望看來快實現了!他仿佛已經披著教區委員①袖子鑲皮的法衣,好不舒服,再也感覺不到天氣的惡劣。聖迦西安教區委員會最近有一個空額,經常在德·利斯托邁爾太太家聚會的人差不多向皮羅托保證一定能補上去,說候補人員中就數他一個人最有資格,他的權利雖然長時期不受重視,卻是一致公認的。倘若打牌輸了錢,倘若和他競爭委員的波阿雷神甫到手了職位,老好人准會覺得傾盆大雨冷不可當,說不定還會怨生活太苦呢。但他正處在人生難得的場合,心中的得意使他忘了一切,加快腳步只是一種不知不覺的動作。描寫人情的故事最要緊說出真相,當時皮羅托既沒想到陣雨,也沒想到痛風症。

  ①教區委員等於主教的顧問,在舊教教會中是相當高的職位。

  遊廊場靠大街那邊從前有好幾幢屋子,外面砌著圍牆,本是大教堂的產業,給教區委員會的一些要人住的。自從教會產業歸公①以後,市政府把屋子中間的過道改成一條馬路,從遊廊場通往大街,叫做唱詩班街。這名字就說明當初是唱詩班領班和他領導的唱詩學校的舊址,也是靠唱詩班吃飯的人居住的區域。街的左手只有一所屋子,聖迦西安大堂的飛扶壁②穿過屋子的圍牆,直立在又小又窄的園子裡,叫你看了想不透到底是先有大堂呢,還是先有那年深月久,變成暗黃色的屋子。可是考古家把屋子的外表,門上的環洞,窗的形狀和裝飾花紋細看之下,就會發覺屋子和巍峨宏偉的大堂不但相連,當初原是一體。在法國,圖爾是文學氣息最薄弱的一個城市,倘若當地也有一個考古學者的話,在走進遊廊場的口子上還能看出一些連環拱廊的遺跡,那是以前教士住宅的門面,同教堂的整個風格完全調和。大教堂經過悠長的歲月顏色蒼黑,佈滿裂痕,又冷又潮濕,長著青苔和高高的野草。屋子坐落在大堂北面,經常罩在大堂的陰影之下,從早到晚靜到極點,只有鐘聲,從教堂裡透出來的做日課的聲音,或是棲宿在鐘樓頂上的紅腳烏鴉的聒噪聲,偶爾衝破四周的岑寂。那兒竟是一片僻靜的石頭世界,清靜的環境另有一番情調,只有一無所用的膿包或者性格特別剛強的人才住得下去。我們說的那屋子一向住著神甫,房東是個老姑娘,叫做迦瑪小姐。產業雖是迦瑪小姐的父親在恐怖時代向政府買來的,但二十年來老姑娘始終招留教士,所以到王政復辟時代也沒有人覺得一個虔誠的婦女保留一所公產有什麼不好:熱心宗教的人或許以為迦瑪小姐存心在身後把屋子捐給教會;至於上流社會,他們根本不覺得屋子的用途有什麼改變。

  ①大革命時期教會財產一律被政府充公,大部分拍賣給私人。

  ②哥特式教堂的大牆之外另有較矮的牆,用懸空支架的支柱撐扶正牆。矮牆名叫飛扶壁。

  皮羅托神甫向那所屋子走去,他在那兒已經住了兩年了。

  他的一套房間和教區委員的職位同樣是十二年來眼熱的對象,是hoceratinvotis①的目標。當教區委員和寄宿在迦瑪小姐家裡,算是皮羅托一生之中兩件大事,大概把一個教士的雄心包括盡了。出家人認為人生不過是走向天國的旅行,在塵世為了滿足肉體的需要只求睡得舒服,吃得稱心,衣服收拾得乾乾淨淨,有幾雙銀搭扣的鞋子,此外還想弄一個教區委員的職位滿足一下自尊心。據說這個解釋不清的心情便是我們到了上帝身邊也消滅不了,因為聖徒之間還有等級之分。皮羅托神甫沒有住進房間之前覬覦那房間的心,在時髦人物看來固然不值一提,對皮羅托卻是一股強烈的欲望,不但阻難重重,而且和作惡的欲望一樣充滿著希望,快樂和內疚。

  ①拉丁文:我所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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