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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藍軍和舒昂黨在快腿酒鬼那間破星四周迷宮般的小路上相互追逐,可是德·韋納伊小姐卻既沒有碰到一個藍軍,也沒有碰到一個舒昂黨。待她望見那破敗的房子半坍的煙囪裡冒出淡藍色煙柱,她的心便劇烈地跳動起來,一下一下跳得極快,轟響著,竟象有一股股潮水向頸部湧去。她收住腳步,用手扶著一根樹枝,默默地注視著這股炊煙,無論對年輕首領的朋友還是對他的敵人,這股炊煙都好比是信號。她從來不曾象現在這樣激動得快要癱倒了。「呀!我太愛他了。」她自言自語道,似乎帶著幾分絕望,「今天我可能會把握不住自己……」突然,她向茅屋沖去,跨越最後一段路程,跑進院子裡。院裡的泥淖凍得結結實實。那只大狗依舊咆哮著向她撲過來,不過快腿酒鬼一聲吆喝,它立刻搖搖尾巴安靜下來。

  德·韋納伊小姐走進茅屋,她只向屋裡掃了一眼便把一切都看明白了。侯爵還沒有來。瑪麗感到呼吸較為自如了。她很高興地發現快腿酒鬼盡了很大努力,想把窩裡唯一的而又肮髒不堪的屋子收拾得稍稍整潔些。快腿酒鬼抄起他那支破獵槍,向女客人默默地鞠了一躬,然後帶著狗走出門。瑪麗把他送到門口,看他走上屋子右邊的一條小道,路口上橫擋著一棵腐朽的大樹,算是一道柵子,不過已經幾乎全坍了。放眼向小路外面望去,只見樹木和籬笆都是光禿禿的,曠野裡的景物盡收眼底。田壟塊塊相接,一道道柵子看去竟像是綿延不盡的一串門。待到快腿酒鬼的寬簷帽完全消失之後,德·韋納伊小姐轉到屋子左邊向富熱爾的教堂張望,但是快腿酒鬼的那個棚子把教堂全部遮住了。她把目光轉向庫埃斯農大河谷,河谷就象一條長長的綢帶呈現在她眼前,雪白雪白的,相形之下,就要下雪的灰濛濛的天空顯得越發晦暗了。碰到這樣的日子,天地都好象沉寂了,萬籟都在空氣中凝固。因此,儘管藍軍和行動隊正在田野裡兵分三路,組成一個三角形,向這間破屋一步步圍攏過來,靜寂卻依舊是那樣的深沉,以致在這個使人不安又使人感到全身充滿著悲涼的環境中,德·韋納伊小姐不由地覺得心緒激蕩。災難在空氣中彌漫開。

  她終於望見在一長串柵子盡頭低矮的木柵處,一個青年人正在跳躍柵欄,他敏捷得好似一隻松鼠,以令人驚詫的速度向這裡飛奔。「是他。」她在心裡說。勒·加爾的衣著象一個普通的舒昂黨,穿了一件羊皮襖,喇叭槍斜挎在背後,若不是他那優雅的風度,簡直就認不出來了。瑪麗受到一種和恐懼一樣難以解釋的本能反應的驅使,急忙走回屋裡。不一會兒,年輕的首領已經站在她面前,兩人靠著火爐,只相隔兩步遠,火爐裡歡歡勢勢地冒出明亮的火苗。兩個人都感到嗓子裡好象梗住了,不敢互相注視,也不敢稍微動彈一下。共同的希望把他倆的思想聯結起來,相同的狐疑又把他倆隔開。這裡有焦慮,也有愛的歡樂。

  「先生,」德·韋納伊小姐終於開口,聲音很激動。「我到這裡來完全是為了您的安全。」

  「我的安全!」他說道,覺得一陣心酸。

  「是這樣,」她接著說,「只要我還在富熱爾,您的生命便受到威脅,我太愛您了,所以今天晚上不能不離開富熱爾;您不要再進城去找我。」

  「離開這裡!親愛的天使,我跟您走。」

  「跟我走!您真這麼想?那藍軍怎麼辦?」

  「嗐!親愛的瑪麗,藍軍和我們的愛情有什麼相干?」

  「可是我覺得您很難和我一起留在法國,和我一起離開法國就更難。」

  「有了愛,天下還有什麼辦不到的事?」

  「唉!不錯,我相信沒有辦不到的事。我不是就有勇氣為了您而離開您麼?」

  「您胡說什麼!您曾經把自己許給一個您並不愛他的無恥之徒,現在您卻不願意叫一個崇拜您的男人獲得幸福?有了您,他的生活將變得充實,而他又發誓永遠只屬￿您。聽我說,瑪麗,你愛我嗎?」

  「愛的。」她說。

  「那好,你應該是我的。」

  「您莫非忘了,我已經又開始扮演高等妓女的卑鄙角色,應該是您屬￿我?我想離開您,為的是不使我招來的鄙視落到您頭上;假如不是擔心這一點,也許……」

  「假如我什麼也不怕……」

  「誰能向我擔保?我很多疑。不過有了我這樣的遭遇,誰又不多疑呢?……即使你我的愛情不能持久,它至少應該是圓滿的,有了它,我們就能愉快地忍受這世界不公正的待遇。您為我做過什麼呢?……您只是想得到我罷了。您以為您想得到我,您就超過了迄今為止見到過我的人嗎?您何曾做到為了一個小時的歡樂,拿您的舒昂黨人去冒險,不再考慮他們,就象我失掉一切的時候也不去想那些遭到屠殺的藍軍那樣?如果我叫您拋棄您的全部思想,拋棄您的理想,拋棄您那位叫我討厭的國王,您替他賣命,他卻並不拿您當回事;您能聽我的麼?而我卻可以義無返顧地為您去死!如果我叫您投書歸降第一執政,這樣您就可以隨我到巴黎去;……如果我求您與我一起遠離這浮華塵世,到美洲去生活,以便知道您是否象我現在愛您這樣僅僅為了我這個人才愛我!總之一句話,如果我非但不脫胎換骨,爬到您的地位上,而且要叫您一落千丈,栽下來與我為伴,您會怎麼辦?」

  「別說了,瑪麗,你何苦自輕自賤,可憐的孩子,我明白你的心思!你要知道,我最初的欲火已經化為激情,而如今激情已經化為愛情。你是我靈魂的靈魂,我知道,你的人品和你的門第一樣高貴,你不但容貌出眾,而且才智超群;我也是名門世族,自認為並非等閒之輩,定可以叫你立足於上流社會。莫非我預感到你能永遠帶給我人世罕見的歡樂?……莫非我在你的心靈中發覺了吸引我們終生不渝愛一個女子的高貴品質?原因究竟何在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的愛情卻是與大地共存的,我感到沒有你我就無以生活。真的,假如你不一輩子在我身旁,我的生活就會貧乏無味……」

  「什麼,在您身旁?」

  「哎呀,瑪麗!你難道真的不知道你的阿爾封斯的心?」

  「啊!您以為向我求婚,讓我攀上您的門第,我就受寵若驚了?」她表面上顯得矜持倨傲,實際上卻目不轉睛地盯住侯爵,不放過他腦子裡最細微的思想活動,「您自己能知道半年以後還會愛我嗎?到那時我會有什麼樣的結局?……不,不,只有當情婦的女人才能確信男人對她表達的感情,因為不存在責任、法律、社會、孩子的利益,這些令人不快的因素。只要她的影響是長久的,她就能夠從自己的影響中發現慰藉和幸福,為此受天大的委屈也心甘。做您的妻子,有朝一日成為您的負擔,想到這裡我就發怵,倒不如享受一次短暫然而卻是真實的愛,即使到頭來弄得一貧如洗或者丟了性命也在所不辭。不錯,我可以做一個賢妻良母,也許還強似別的女人,但是要叫一個女人在心靈中保持賢妻良母的感情,就萬不能只憑著感情的衝動便娶了她。何況,我自己難道又能知道明天您還討我喜歡嗎?不,我不願意給您帶來不幸,我要離開布列塔尼。」她發現他流露出遲疑的眼神,「我馬上回富熱爾市,您不要去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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