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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夫人,」快腿酒鬼說,「兩點鐘左右,他在我家裡等您。」

  德·韋納伊小姐激動得除了點頭之外,竟說不出一個字來回答他。不過即使他是一個撒摩耶①人,他也能明白這一點頭的全部含義。這時,客廳裡響起科朗坦的腳步聲。快腿酒鬼看見德·韋納伊小姐眼神不對,而且瑟瑟發抖,他明白情況不妙,然而他卻絲毫不慌亂。秘密警察剛剛探進他那張狡詐的臉,舒昂黨人便提高了嗓門,聲音大得震破腦殼。

  ①撒摩耶人,居住在西伯利亞的蒙古族人,這裡用來比喻不開化、愚笨的民族。

  「哎呀!哎呀!」他對弗朗西娜說,「布列塔尼牛油可是有好有壞。你們想要吉巴裡牛油,又想一斤只給十一個蘇?那就別叫我去取呀!這都是上好的牛油,」他一邊說,一邊揭開籃子,取出兩小塊巴爾貝特做的牛油。「做事得公道,好太太,這樣吧,再加一個蘇。」

  他的嗓音響亮而沉穩,聽不出絲毫的驚慌,一雙綠眼睛深藏在灰白色的濃眉下,毫不畏縮地迎視著科朗坦刀子似的目光。

  「行啦,別說了,老鄉,你不是來賣牛油的,跟你打交道的這位太太今生今世還沒幹過討價還價的事呢。老兄,你幹這一行總有一天要叫你掉腦袋的。」科朗坦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說:「又幹舒昂党又幹藍軍,這可不是長久之計。」

  快腿酒鬼虧得此時頭腦清醒,才能忍氣吞聲,對科朗坦加給他的罪名也沒有辯解。再說他本來愛錢如命,科朗坦說的也是實情。他只能答道:「先生拿我尋開心。」

  科朗坦把背轉向舒昂黨人;但是他一面同德·韋納伊小姐打招呼,一面卻能從鏡子裡觀察快腿酒鬼,德·韋納伊小姐的心緊縮起來。快腿酒鬼以為探子看不見他了,便向弗朗西娜使了個眼色,弗朗西娜指著門對他說:「跟我來,老鄉,咱們總是好商量的。」

  什麼都沒逃過科朗坦的眼睛。德·韋納伊小姐用微笑也掩飾不住的緊張神情,她臉上的紅暈和五官模樣的變化,舒昂黨人的不安,弗朗西娜的手勢,這一切他全看見了。他斷定快腿酒鬼是侯爵的密使,就在快腿酒鬼向外走的時候,科朗坦抓住他山羊皮襖的長毛,把他拽到自己跟前,目不轉睛地盯住他說:「親愛的朋友,你住在哪裡?我需要牛油……」

  「我的好先生,」舒昂黨人答道,「全富熱爾都知道我住在哪兒,我差不多算是……」

  「科朗坦!」德·韋納伊小姐一聲大喝,打斷了快腿酒鬼的答話,「您在這個時候跑到我屋裡來,還對我如此張狂,您有多大的膽?我連衣服都沒穿好……把這個鄉下人放開,他不懂您的花言巧語,我也不明白您究竟用意何在。你走你的,老實人。」

  快腿酒鬼遲疑了一會兒,沒有立刻動身。他象個可憐蟲似的,不知道聽誰的話好,待到年輕姑娘威嚴地將手一揮,他才邁著沉重的步履走出去。他的神情是真的也罷,是佯裝的也罷,反正把科朗坦哄住了。此時,德·韋納伊和科朗坦四目相對,默默無言。這一回,瑪麗明澈的眼睛有些受不了這男人放射出刺人火花的目光了。秘密警察闖進屋來時那種堅定的神色,他臉上出現的那種瑪麗從未見過的表情,他尖厲的嗓子發出的那種混濁不清的聲音,還有他的舉止,這一切都令瑪麗心慌意亂;她知道,她與科朗坦之間的一場暗鬥已經開始,而且科朗坦已經在運用他陰險勢力的全部力量來反對她。然而此時此刻她雖然清楚自己正投身於深淵,但是她卻從愛情中汲取了力量,驅散由預感凝聚在心頭的寒氣。

  「科朗坦,」她顯出輕鬆的模樣說,「我希望您能讓我梳妝打扮。」

  「瑪麗,」科朗坦說,「是的,請允許我這樣稱呼您。您還不瞭解我!聽著,就是一個眼光不如我敏銳的人也會早已發現您愛上了德·蒙托朗侯爵。我幾次三番向您表白心跡,要求與您結百年之好,然而您卻認為我配不上您;也許您是對的。但是,假如您以為您自己有很高的地位,有閉月羞花之貌,或者有奇才大志,我高攀不上,那麼我卻有辦法把您拉下來,拉到我的水平上。我的野心和我的為人處世之道使得您對我不大尊重,坦率地說,您錯了。人並沒有多高的價值,也就和我對他們的估計差不多,幾乎等於零。我肯定會飛黃騰達的,那時自會有榮華富貴讓您稱心如意。除了五年來一直愛著您的這個人以外,還有誰更加愛您,還有誰對您更加俯首帖耳呢?我也許會叫您產生對我不利的想法,因為您想像不出一個人倘若愛得太深反而能放棄他所崇拜的心上人,儘管如此,我卻依然要叫您知道我對您的愛慕是何等的無私。請不要這樣搖動您美麗的腦袋。假如侯爵愛您,那您就嫁給他;但是在嫁給他之前,務必要證實他的誠意。我若知道您被人騙了,我會萬分痛苦的,因為我把您的幸福看得比我自己的幸福還重。我的決心可能叫您吃驚,但是請把這種決心完全歸因於一個男人的謹慎,這個男人絕不會傻到不顧一個女人的反對而強行佔有她。所以,如果我的一切努力均告無效,我只會責備我自己,而不會去責備您。我一直希望靠著服從和忠誠來贏得您的心,所以長久以來,您知道,我按照我自己的原則努力叫您生活得幸福。但是您卻從來不給我任何酬報。」

  「我一直容忍您留在我身邊。」她高傲地說。

  「您還可以加上一句,說您很後悔……」

  「您害得我捲入了這樣一個卑鄙的勾當,還要我對您道謝說……」

  「我向您建議的這樁事業對謹小慎微的人來說當然不無可挑剔之處,」科朗坦不顧一切地說道,「但是我考慮的完全是您的財產。對於我個人來說,我成功也罷,失敗也罷,不論是什麼結果,我如今都可以用來實現我的計劃。假如您嫁給了蒙托朗,我也可以高高興興地在巴黎為波旁王室效力,我是巴黎克利希俱樂部①的成員。再說,倘若機緣湊巧,我和王公們建立起聯繫,那我就可能會放棄共和國的利益,這個共和國如今每況愈下。波拿巴這個人精明得很,他不可能不意識到在德國、意大利和革命正在崩潰的布列塔尼幾個地方同時作戰談何容易。他發動霧月十八政變無疑純粹是為了在拿法國同波旁王室作交易時可以得到更大的好處,因為這是一個聰明人,不缺乏對事物的理解能力。但是,在波拿巴選擇的道路上,政治家應該搶在他的前面。背叛法蘭西,這也是一件叫傻瓜們疑慮重重的事,而我們這些身居高位的人根本不在乎。我不瞞您,我有一切必要的權力,既可以同舒昂党的頭子們談判,也可以叫他們傾巢覆滅;因為我的靠山富歇是個城府極深的人,他一直在玩弄兩面手法;恐怖時期,他一方面支持羅伯斯比爾,一方面又支持丹東。」

  ①克利希俱樂部是保王黨組織,因經常在克利希花園聚會而得名。不過克利希俱樂部在一七九七年九月就已經停止活動。

  「丹東後來被你們可恥地拋棄了。」她說。

  「蠢話。」科朗坦答道。「他已經死了,把他忘了吧。來,您應該和我開誠佈公地談一談,我已經給您做了樣子。共和軍的這位聯隊長看上去老實,其實很滑頭,如果您想躲過他的監視,那您就不會沒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您想一想,他的剿滅舒昂黨行動隊潛伏在山谷裡,刹那間就會出現在你們約會的地點!您住在這裡,就在他眼皮底下,完全在他的稽查隊的控制之中。您看,您這裡來了舒昂黨,他馬上就知道了!他那軍人的頭腦難道會不明白,如果侯爵愛上了您,那末您的任何行動,哪怕再細小,也是在告訴他侯爵會有什麼行動?」

  德·韋納伊小姐從來不曾聽到過這樣甜蜜而動情的聲音,科朗坦是誠心誠意的,而且似乎對她充滿了信任。這個可憐的姑娘最容易為慷慨仗義的言行所動,所以她準備把秘密告訴這條盤繞在她身上的毒蛇了。然而她轉念想到,這一番漂亮言詞是否肺腑之言無從證實,因此她又心安理得地去矇騙這個專門監視她的人了。

  「哎呀呀,您猜中了,科朗坦。」她回答道,「真的,我愛上了侯爵,但是他並不愛我!起碼我有這種擔心。所以,他約我與他會面,我覺得其中怕是有什麼圈套。」

  「可是,」科朗坦不以為然,「您昨天說他把你們一直送到富熱爾……如果他想對您下毒手,您現在,就不會在這裡了。」

  「您的心靈已經枯竭了,科朗坦。您可以制訂種種妙計良策,然而您的根據都是生活裡的事件,而不是感情的波折。您之所以總是叫我討厭,原因大概就在這裡。既然您能明察秋毫,那麼就請您捉摸一下,一個男人,前天我一氣之下同他分了手,今天他怎麼會耐心地等待我,在通往馬延市的路上,弗洛裡尼①村的一座房子裡,向晚的時候……」

  ①實際上應是弗勒裡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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