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舒昂黨人 | 上頁 下頁
六十三


  「哼!您不愛我,您考慮的是您自己而不是我。」她忿忿地說,掉下了幾滴眼淚。

  這個風流女人很清楚她的眼睛浸泡在淚水裡的時候具有何等的威力。

  「好吧,」侯爵發狂似地說,「我的生命交給你了。你別哭了行不行!」

  「呀!親愛的,」她聲音哽咽地嚷道,「這才是我等待已久的話語、聲調和目光!我一旦等到了,就會把你的幸福看得比我自己的幸福還重!」她又說:「但是,先生,我請您給我最後一個證明,證明您誇下海口的感情是真誠的。我不想在這裡久留。讓人家知道您是我的,這就夠了。我在這所房子裡連一杯水也不會喝,因為這裡住著一個女人,她曾經兩次想殺我,她可能還在打主意算計我們,而且這會兒她正在偷聽我們的談話。」她用手指示意侯爵往那邊看,杜·加夫人飄動的裙褶正好暴露出來。她抹掉臉上的淚水,側過身子,湊近年輕首領的耳朵,他感覺到她溫柔濕潤的氣息摩挲著自己的臉頰,身上不由地戰慄起來。她說道:「做好一切準備,我們一起走。您把我送回富熱爾,到了那兒您才能真正知道我是不是愛您!這是我第二次對您表示信任,您能再一次對我表示信任嗎?」

  「啊,瑪麗!您已經把我弄到神魂顛倒、不知所措的地步了!您的話語,您的目光,總之是您,叫我陶醉,我願意滿足您的一切要求。」

  「那好,那就讓我享受片刻的歡樂吧!讓我獲得我唯一渴望的榮耀吧。我要在夢寐以求的生活中自由自在地呼吸,趁著幻想還未消失,拿這些幻想來充實自己。走吧,來,和我跳舞吧。」

  他倆一同走回舞廳。儘管對一個女人來說,德·韋納伊小姐在心靈和虛榮兩方面已經獲得了最大的滿足,但是她那深奧莫測的溫柔目光,她嘴唇邊那似有似無的微笑,她翩躚飛舞時那輕捷的動作,都包藏著隱秘的思想,就象大海中掩藏著一個罪犯拋下的沉重屍體。全場的人看見她在情郎的臂膀中旋轉著跳三步舞,無不嘖嘖讚歎。他倆臉對著臉,親密地靠在一起,眯縫著眼睛,腦袋覺得沉甸甸的。他們飛快地旋轉,彼此象發了瘋似地緊緊摟住,暴露出他們熱烈渴望能有更親密的結合,得到全部歡樂。

  杜·加夫人對德·博旺伯爵說:「伯爵,請您去看看麵包賊在不在營裡,把他帶到我這兒來。您儘管放心,做了這件小事,您要什麼都可以,甚至和我結婚。」她望著伯爵走出去,心想:「我的報復付出的代價太高;不管怎麼說,這一次絕不會失敗。」

  這幕場景發生之後不久,德·韋納伊小姐和侯爵已經坐在一輛套著四匹駿馬的小馬車上。弗朗西娜看見這兩個所謂的仇敵此時緊緊拉著手,十分親密,不禁大為詫異。她默然無語,也不敢在心中自問這樣做在她的主人到底是詭計還是愛情。離富熱爾越近,德·韋納伊小姐就越不安,幸虧天色已晚,四野沉寂,侯爵沒有發現。眺望遠方,在蒼茫的暮色中聖萊奧納爾教堂的鐘樓已經隱約可見。這時瑪麗在心中歎道:「我要死了!」馬車駛到第一座山下,兩個情人的腦子裡閃出同樣的念頭,他倆跳下車,徒步向山上走去,仿佛為了追憶他們的第一次會面。瑪麗挽著侯爵的胳膊走了幾步之後,沖著侯爵微微一笑,對他一直沒有驚擾她的沉思默想表示感謝。當他們走上山頭,富熱爾市已經出現在眼前時,瑪麗突然從冥想中驚醒過來。

  「不要再往前走了。」她說,「今天我的權力可能已經不足以把您從藍軍手裡救出來。」

  蒙托朗表示出幾分驚訝,她慘然一笑,用手指了指一塊大石頭,意思好象是要他坐下。她自己卻仍然站著,流露出淒婉的神情。撕心裂肺的痛苦感情使她無法再隨心所欲地施展矯飾造作的功夫。此時此刻,哪怕叫她跪在通紅的炭火之上,她也不會有感覺,就和侯爵為了證實自己強烈的激情將燃燒的木柴抓在手裡而不覺得疼一樣。她先用含著無限深沉的痛苦的目光朝她的情郎怔怔地望了一會兒,然後才吐出這句驚人的話來:「您對我的一切懷疑都是真的!」侯爵不由地把手一抬。「啊!我求您了,」她把雙手合抱在胸前說,「請聽我說,不要打斷我。」她用激動的聲音說了下去:「我真是德·韋納伊公爵的女兒,不過是他的私生女。我的母親是卡泰朗家的一位小姐,為了逃避家族的懲罰,她進了修道院。她流了十五年淚水來贖她的罪過,最後死在塞茲。直到彌留之際,這位親愛的修女才為了我的緣故去哀求那個拋棄她的男人,因為她知道我既無朋友,又無財產,又無歸宿……我當時被寄養在弗朗西娜母親家,這一家人經常提到這個男人,而他卻早已把他的孩子忘掉了。不過公爵後來還是收留了我,並且承認了我是他女兒,因為我長得漂亮,還可能因為他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青春年華。在舊王朝時代,這些豪門貴人引以為榮的就是炫耀自己雖然做下罪孽,但因為做得漂亮,所以照樣能夠得到寬恕。我不再說了,他終究是我的父親!讓我給您講一講我住在巴黎的時候靈魂受到怎樣的毒害吧。德·韋納伊公爵的社交圈子,還有他帶我出入的社交界,都沉迷於一種冷嘲熱諷的哲學。由於許多人四方遊說,搖唇鼓舌,弄得全法國一時都對這種哲學津津樂道。那些叫我感到耳目一新的精彩談話,或者以見解鞭辟入裡而著稱,或者以對神聖與真實的東西巧妙地嗤之以鼻而見長。這般人物一面對人的感情大加奚落,一面卻又描繪這些感情,而且他們越是缺乏這些感情,就越是說得天花亂墜。他們之所以吸引人是因為他們言談犀利風趣,同時也因為他們能夠嘻嘻哈哈用一句話講完一個故事。但是,他們聰明過分了,反而經常為聰明所誤。他們叫女人感到厭煩,因為他們把愛情當作一門學問而不是感情的需要。我沒有力量抗拒這股潮流。但是,我的心靈中——請莫怪我太驕傲——充滿了激情,所以我能夠覺察到思想已經叫所有人的感情都枯竭了;我那一段生活的結果是我的自然感情和我在這段生活中沾染上的惡習之間不斷爆發出衝突。有幾位卓越的人物很有興趣地在我身上培養自由思想的能力和對公眾輿論的蔑視,這兩點能夠泯滅一個婦女純樸的靈魂,而一旦失去純樸的靈魂,她就失去了魅力。唉,很可惜!苦難終於沒有足夠的力量克服榮華富貴在我身上造成的缺點。我的父親,」她歎了一口氣,然後接著說,「德·韋納伊公爵,在承認我是他女兒之後便與世長辭了,他立下了遺囑,給我許多好處,不過卻使我的兄弟,他的合法兒子的財產蒙受了巨大損失。我一夜之間便失去了家庭,也失去了保護人。我的兄弟向法院控告了這個給了我大量錢財的遺囑。在豪門巨富人家生活了三年,我的虛榮心膨脹起來。我父親對我溺愛嬌縱,這樣便養成了我對豪華生活的眷念,還養成許多壞習慣。我的心靈當時還太幼稚,太天真,看不到這些習慣有多麼危險,有多麼頑固。我父親的一位朋友,德·勒農庫公爵、元帥,當時已到古稀之年,他表示願意做我的監護人。我同意了。那場肮髒的官司開始之後沒過幾天,我就搬進了一所漂亮房子,我享受到了我父親屍骨未寒我那狠心的兄弟便拒絕提供我的一切優越條件。每天晚上,老元帥都到我身邊來度過幾個鐘頭,老人家講的都是溫存體貼的話。他那滿頭的銀絲,他那為種種感人的行為所證實的慈祥的父愛,促使我向他的心靈傾訴我的感情,我原意做他的親閨女。我接受他送給我的首飾,我不向他隱瞞我的任性嬌惰,因為我發現他在滿足我的要求時感到很幸福。但是有一天晚上,我得知全巴黎都認為我是這個可憐的老頭子的情婦。人們向我證實,當所有的人都毫無根據地否認我的清白時,洗刷我的名聲就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了。這個人利用了我的無知,但是他既不能做我的情人,也不願做我的丈夫。在我發現了這可怕的事實之後的一個星期內,我要求得到他的姓氏,這是他能夠給我的唯一補償,然而就在預定婚期的前夜,他動身到科布倫茨去了。我被人從元帥安頓我的小公館裡攆出去,羞慚得無地自容,這房子並不是他的。講到這裡,我對您說的都是實話,就象我是站在上帝的面前。但是現在,請不要再叫一個薄命的女人去清理已經深埋在記憶中的痛苦經歷吧。總之有一天,我嫁給了丹東。然而事隔幾天,我摟在懷裡的這棵高大的橡樹被暴風雨刮倒了。我跌到了苦難的底層,於是這一次決心告別人世。我自己也說不清,對生活的眷念,還有熬過苦難,向無邊深淵的底層尋求依稀可見的幸福這樣一種希望是不是不知不覺地向我提出了忠告,或者是因為我受到了一個出生在旺多姆的青年①花言巧語的欺騙,兩年來他就象蛇纏樹似地纏住我,他一定以為一場特大的災難會把我推給他的。總而言之,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接受了一項卑鄙的使命,以三十萬法郎為代價,去勾引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把他交給當局。先生,我遇見了您,而且憑著從不虛誑的預感立刻認出您就是我要找的人;但是我卻有意抱著疑惑,因為我越是愛您,便越害怕肯定您的身分。當我把您從于洛指揮官手裡救下來的時候,我就放棄了我的任務,決心欺騙劊子手而不是欺騙要成刀下鬼的人。我錯了,我是一個在這世上除了感情什麼也看不見的年輕姑娘,我不該以隨隨便便的態度去戲弄人,戲弄他們的生命,戲弄他們的政治,戲弄我自己。我自以為被人愛上了,我想入非非,竟然希望開始新的生活。可惜,種種跡象,也許連我自己也包括在內,都暴露了我過去混亂的生活,所以您才對我這樣一個熱情的女子產生了懷疑。唉!對我的愛情,對我的偽裝,誰會不加以諒解呢?真的,先生,我好象做了一個可怕的夢,醒來之後又回到了二八妙齡的年代。我不是又回到了阿朗松嗎?在那裡度過的童年給了我許多純潔無瑕的回憶。我簡單到荒唐的地步,竟然相信愛情能夠為我做一次貞潔的洗禮。有一陣子我想,我既然還沒有被人愛過,那我就還是處女。然而昨天晚上,我感到您的愛情是真切的,一個聲音於是向我喊道:『為什麼要欺騙他?』所以您要知道,侯爵先生,」她的聲音有些嘶啞,她以高傲的態度要求受到譴責,「您要知道,我是一個墮落的女人,完全配不上您。從現在起,我要恢復我蕩婦的角色,您讓一個女人心靈中一切高尚的品格失而復得,然而扮演這樣的角色我已經厭倦了。貞操對我說來是一種負擔。假如您竟軟弱到要娶我,那我會瞧不起您的。這種沒有出息的事只有德·博旺伯爵能夠幹出來。但是您呢,先生,您應該珍惜您的前程,您應該毫不惋惜地離開我。您知道,煙花女子是貪得無厭的,她們不會象一個單純天真的姑娘這樣來愛您。這個單純天真的姑娘在一段時間裡從心裡產生了美好的希望,希望做您的伴侶,希望使您幸福,給您增添榮耀,希望成為一個高貴的、偉大的妻子,然而她又從這些感情中汲取了勇氣,敢於把自己卑怯肮髒的劣根性表現出來,以便在您和她之間豎起一道永恆的屏障。我願為您犧牲我的榮譽和財富。這種犧牲造成的自豪感將支撐我在貧困中打熬,天意怎樣安排我的命運我都無所謂。我永遠也不會出賣您。我很快就回巴黎去。在巴黎,您的名字對我來說將是另外一個我,您賦予這個我的崇高價值將平撫我心頭的一切憂傷。而您呢,您是個男子漢大丈夫,您應該把我忘卻。永別了。」

  ①指科朗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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