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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得啦,死就死罷,何必同他多費口舌?」麥爾勒笑嘻嘻地高聲說。

  「不錯。」吉拉爾冷冷地說。然後轉過來望著侯爵,又說:

  「先生,假若您想把我們處死,那就請你至少開恩立刻殺掉我們。」

  「你看你!」上尉又說,「做事總是著急。朋友,假如要出遠門,第二天又沒飯吃,那麼今天就得吃一點。」

  吉拉爾一句話也沒說,昂首闊步走到牆根下。麵包賊舉槍瞄準,同時瞅了瞅侯爵,只見侯爵一動也不動,頭頭的沉默在他看來就是命令,於是副隊長象一株大樹似地倒下了。土行者跑上前,要和麵包賊平分吉拉爾的衣物。兩個人就象餓急的烏鴉,你爭我奪,在肌膚尚溫的屍體上搶開了。

  「上尉,如果您想把飯吃完,那您可以和我一起入座。」侯爵對麥爾勒說,他想把麥爾勒留下來做人質。

  上尉一面機械地跟著侯爵往回走,一面輕輕地說,似乎在責備自己:「全是這個臭婊子幹的好事。於洛會說什麼呢?」

  「婊子!」侯爵用低沉的聲音吼道,「這就是說她果真是個婊子!」

  上尉好象要了蒙托朗的性命,他面如土色,失魂落魄,軟綿綿,晃悠悠地落在了後面。就在侯爵出去的這會兒功夫,餐廳裡出現了另外一幅場面,這場面是那樣的陰森,以致瑪麗在失去了保護人的情況下,看見情敵的眼睛裡分明寫著死亡的判決。排槍響起的時候,全體客人都站了起來,唯獨杜·加夫人端坐不動。

  「諸位請坐下,」她說,「沒有什麼,咱們的人在結果那批藍軍。」她看見侯爵走出去,便站起來。「在座的這位小姐,」

  她壓制住胸中的憤怒,平靜地高聲說,「到這裡來是想抓走勒·加爾!她想把勒·加爾出賣給共和國。」

  「從今天早上起,我真要出賣他,連二十回也不止了,可是我卻救了他的性命。」德·韋納伊小姐反駁說。

  杜·加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情敵撲過去,她急紅了眼,不問青紅皂白,扯開年輕姑娘緊身上衣的很不結實的胸帶,姑娘被突如其來的暴力弄得措手不及。杜·加夫人的手蠻橫地伸向藏信的那個神聖的地方,撕破了衣服、花邊、襯衫、胸衣;接著,為了發洩自己的醋意,趁著伸手抓信的機會,靈巧而兇狠地摳傷了情敵急劇起伏的胸脯,留下血紅的指甲印。以這樣惡毒的侮辱相加,她感到一種陰險的快意。面對著這個瘋狂的女人,瑪麗只有軟弱的招架之功,斗篷松了襻,滑落到地下,髮髻也散了,披下波浪似的卷髮;臉上透著羞侮,兩行熱淚順著面頰淌下,噴著火似的眼睛因而更加明亮了;她又羞又氣,當著舉座的客人,竟不停地顫抖。心腸再硬的法官,看見她這痛苦的模樣,也會相信她是清白無辜的。

  仇恨往往叫人打錯算盤,所以杜·加夫人居然不曾發覺誰也沒有聽她得手之後喊出的這句話:「先生們,請看,我是不是冤枉了這個可惡的女人?」

  「並不太可惡。」災難的禍首,那個粗壯的客人說,「我對這類可惡的東西倒有一種特別的愛好。」

  狠毒的女旺代黨人①又說:「諸位請看,這便是由拉普拉斯簽發,由杜布瓦②會署的手令。」聽到這兩個人的名字,好幾個人都抬起了頭。杜·加夫人繼續說:「命令內容是這樣的:

  叛黨作亂的各省,尤其是綽號為勒·加爾的匪首、舊貴族德·蒙托朗侯爵活動地區的各級軍事長官、各縣市行政長官、檢察官代表等公民,你們務必給女公民瑪麗·韋納伊以保護和幫助,遵從她發出的任何有關匪首的指令,云云。」

  ①杜·加夫人曾是旺代叛黨首領夏雷特的情婦,故稱之為女旺代黨。

  ②拉普拉斯(1749—1827),曾任革命政府內政部長;杜布瓦(1756—1837),曾任革命政府國防部長,但二人任期不同時,所以這裡是一個小的史實錯誤。

  「一個歌劇院的女戲子竟然起了名門的姓氏,還用這樣卑鄙的行為來玷污它!」她念完之後又補上一句。

  舉座驚訝,人們交頭接耳。

  「如果共和國派這樣俊的娘兒們對付我們,那這場賭博就不公平了。」杜·愷尼克男爵打著哈哈。

  「特別是派一點賭注都不下的婊子。」杜·加夫人說。

  「一點賭注都不下?」杜·維薩爾騎士說,「可是小姐有領地呀,每年必定有大宗的進項!」

  「看來共和國喜歡開心,所以派快樂姑娘①到我們這裡當使節。」居丹神甫高聲說。

  ①意為「妓女」,為了照顧到下文杜·加夫人的話,直譯如是。

  「但是很不幸,小姐卻是來尋找殺人的快樂。」杜·加夫人的表情得意而猙獰,表示玩笑話該停止了。

  「夫人,假如是這樣,您怎麼還活著呢?」瑪麗整理好淩亂的衣服,重新振作起來。

  這句辛辣的話一針見血,全場的人聽了,都對這個受了欺侮仍舊這樣傲岸不屈的女人生出了敬意,大家默然無語。杜·加夫人看見首領們的嘴角一個個都浮起了嘲諷的微笑,惱羞成怒,於是指著德·韋納伊小姐說:「麵包賊,把她帶下去。這是我的戰利品,我給你了,拿她怎麼辦,全隨你的便。」她沒有看見進來的侯爵和上尉。

  全場的人聽見這女人說隨你的便,都打了一個寒噤,因為土行者和麵包賊醜陋的面孔正出現在侯爵身後,德·韋納伊小姐將要受到怎樣駭人聽聞的折磨,一見這兩個人便都明白了。

  弗朗西娜兩隻手叉在一起,眼睛裡滾動著淚花,一動不動地站立在那裡,仿佛遭了雷擊。德·韋納伊小姐在這危險的時刻反倒恢復了精神的力量,她用輕蔑的眼光向全場掃視了一下,奪過杜·加夫人手裡的信,腦袋高高昂起,雙眼是幹的,卻閃出電火般的光芒。她飛步搶到門口,麥爾勒的佩劍就放在那裡。在門口,她迎面撞上了侯爵,他站著不動,冷冰冰的,有如一尊石像。臉面上的全部線條都死死地板著,看不出一絲一毫對她的憐憫。她的心被刺痛了,生活變得面目可憎。這男人曾對她那樣一往情深,可是,那些羞辱她的玩笑他竟然聽了進去,他目睹她橫受欺侮,一個女人為愛情珍藏的冰肌玉膚暴霸在眾目睽睽之下,而他竟然無動於衷!對蒙托朗蔑視的感情,她或許可以原諒,可是落入這種羞辱的境地,卻偏偏叫他看見了,這使她氣惱不已。她朝蒙托朗愣愣地看了一眼,眼光裡充滿仇恨,感覺到胸中產生了可怕的復仇欲望。她看見死亡就在身後,為自己的軟弱無能氣得幾乎要窒息過去。腦子裡象旋風一般卷起瘋狂的念頭,周身的血液象開了鍋,使她覺得整個世界都是一片火海。於是,她抓起劍,並不是自己尋死,而是揮劍向侯爵猛刺,深深地插進去,一直插到劍柄。但是,劍身滑進了腰臂之間的空隙。勒·加爾掐住瑪麗的手腕,由麵包賊幫著把她拖出大廳。麵包賊是在這瘋狂的女人揮劍要殺侯爵的時候撲過來的。弗朗西娜目睹此情此景,發出了尖厲的喊叫。「皮埃爾!皮埃爾!皮埃爾!」她拼命地喊,悽楚的聲音令人肝腸俱裂。一邊喊,一邊跟著她的女主人往外走。

  在場的人全都驚得目瞪口呆,侯爵並不理會,自顧走出去,關上了大廳的門。當他走到臺階上的時候,他還抓著這女人的手腕,抽筋似地死死握住不放。麵包賊的手狠勁地攥住她的胳膊,骨頭都要折斷了,但是,她卻只感覺到年輕首領那只滾熱的手,她朝他冷冷地望了一眼。

  「先生,您把我捏疼了!」

  侯爵並不答話,只靜靜地望著自己的情人。

  「您莫非有什麼事要學那女人卑鄙地進行報復?」她說。她一眼看見了麥秸上橫七豎八的屍首,身上發抖,口裡叫道:

  「一個貴族的誓言!哈!哈哈!」她笑得叫人毛骨悚然,笑聲停了,又說:「美好的一天!」

  「是的,很美好,」他重複道,「但是,沒有明天了。」

  他朝德·韋納伊小姐久久地望了最後一眼,他實在難以捨棄這個迷人的女人,然後,他終於鬆開了她的手。這兩顆高傲的心誰也不願意屈服。侯爵也許希望看到一滴眼淚,然而姑娘的雙眼卻是幹的,露出高傲的神情。他猛地掉轉身,把可憐的姑娘留給了麵包賊。

  「侯爵,天主有眼,我會求他也給您安排下沒有明天的美好日子!」

  這樣美麗的一件獵物丟給麵包賊,弄得他簡直手足無措,他過來拉姑娘走,手腳很輕,帶著幾分尊敬,也帶著幾分嘲諷。侯爵歎了一口氣,走回大廳,帶到賓客眼前的那張臉儼然就是死不瞑目的僵屍。

  麥爾勒上尉回到大廳,這叫這場悲劇的演員們大惑不解,因此,一屋子人都用驚異的眼光望著他,同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弄清是怎麼回事情。麥爾勒看出舒昂黨人很驚訝,他保持著自己的個性,憂鬱地笑了笑,對他們說:「先生們,對於一個就要走完人生道路的人,我相信諸位總不至於連一杯酒也不讓他喝吧。」

  話說出口,顯示出法國人特有的魯直,想必很合旺代党首領們的口味,全場不由地一片肅靜,正在這時,蒙托朗走進來,臉色蒼白,目光呆滯,叫賓客們見了心裡直冒涼氣。

  「諸位馬上就能看到,」上尉說,「死人能給活人添精神。」

  「咳!」侯爵象剛醒過來似地不由自主地揮揮手,「你在這兒哩,親愛的軍事法庭!」

  他遞過來一瓶格拉夫酒,好象準備給上尉斟上一盅。

  「多謝了:侯爵公民!您看,我會忘記一切煩惱的。」

  這句話說得意味深長,杜·加夫人微笑著對賓客們說:

  「算了吧,不一定留他吃點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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