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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車夫是個有經驗的趕車人,不一會兒,德·韋納伊小姐就看見了拉維弗蒂埃古堡。城堡建在類似岬角的一個小山包上,由兩面深湖圍著,只有一條狹窄的堤道可以進出。這個半島修了宅子和花園的地方,離古堡的後牆有一段距離,由一條寬闊的壕溝護著,溝與湖相通,湖水上漲,便漫進溝裡,形成一個名副其實的小島,想打進來幾乎不可能,對一個首領來說,真是天賜的藏身之地,除非有內奸,否則可以高枕無憂。聽到生銹的門軸咯吱咯吱地呻吟,德·韋納伊小姐從車裡探出頭來,馬車正從一個大門的拱頂下通過,門樓已經在上次戰爭中坍塌。撲入眼簾的是一幅色彩暗淡的圖畫,把她正陶醉其間的愛情與風流念頭幾乎全部抹光。馬車駛進一個寬大的院子,差不多是正方形,被兩個深湖陡峭的岸沿封死。荒涼的岸沿下,潭水蕩漾,上面飄浮著巨大綠色斑塊。岸上竟沒有什麼裝飾,只有幾株適宜水邊生長的樹,葉子都落光了,樹身蜷縮,枝頭又大又禿,立在葦叢與灌木叢之上,倒像是幾尊奇形怪狀的雕像。青蛙呱呱叫著跳出樹叢,幾隻水鳥被馬車聲驚醒,撲搧著翅膀掠過水面,這時冷落的樹叢也熱鬧起來,好象在訴說著什麼。院子四周生著高高的草,都枯萎了,還有金雀花、矮小的灌木或者寄生植物,規整、壯觀之類的概念在這裡絕對用不上。古堡看起來廢棄多時了,屋頂已經塌陷,大概是承受不住生長在上面的植物的重壓。牆壁儘管用這裡地下盛產的堅硬的葉岩砌成,卻也出現累累裂縫,常春藤便在裡面紮下了根。建築的兩個房體垂直相交,相交處是一座高塔,面對深潭,這便是整座古堡。門扇和百葉窗歪斜地掛著,都已經腐爛,鐵柵欄生了鏽、窗子殘缺不全,似乎頭一陣暴風雪一來,這些東西都會紛紛落地。北風在殘窗斷壁之間呼嘯著刮過去,在迷離的月光映照下,這破敗的古堡,無論是外形還是神情,都活象一個巨大的幽靈。只有目睹了青色和藍色的花崗岩與黑色和褐色的葉岩搭配在一起,你才能知道這個陰森森、空蕩蕩的骨架子實際上是怎樣一副形象。石塊錯位了,窗戶沒有玻璃,修了雉堞的塔,見了光線的房頂,這一切使古堡實實在在象一具骷髏;鷹隼啼號著盤旋到空中,使得這骷髏在恍惚中又增加了一分真切。栽在房後的幾株柏樹在房頂上搖曳著黑魆魆的枝頭,當初修剪來美化房角的幾株紫杉分立在兩側,掛著黯淡的虯枝,仿佛儀仗中的旗幡。最後,古怪的門式,粗糙的裝飾,零散的建築格局,都說明這是一所封建領主的莊園,布列塔尼以這些莊園感到自豪,這也許不無理由,因為,蓋耳人①土地上的這些莊園構成了一段重要的歷史,王朝建立前那段溟蒙時代的歷史。在德·韋納伊小姐的想像裡,古堡這個詞喚起的是某種固定類型的形式,眼前這幅圖畫悲涼的景象叫她目瞪口呆,她輕快地躍出馬車,懷著恐怖的心情獨自打量城堡,思忖著應該拿什麼主意。杜·加夫人看見自己到了藍軍奈何不得的地方,歡歡喜喜吐了一口氣,被弗朗西娜聽到了。當大門重新關閉,夫人發現自己置身于這個天然的類似要塞的地方時,竟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歡呼。蒙托朗估摸到德·韋納伊小姐在想什麼,便快步向她走去。

  ①見本卷第16頁注②。

  「這座古堡,」他帶著淡淡的憂傷,「被戰爭破壞了,我為我們的幸福設計的藍圖被您破壞了。」

  「此話怎講?」她愕然。

  「您真是一個年輕、美麗、聰明的貴族女子嗎?」他把她在路上的談話中很多情地說出的幾個詞用譏笑的口吻重複了一遍。

  「誰對您說我不是?」

  「一些值得相信的朋友,他們關心我的安全,隨時準備揭穿陰謀。」

  「陰謀!」她搶白說,「阿朗松市和於洛真的遠在天邊了嗎?您缺少記性,對於黨派的首領,這是致命的弱點!」

  「既然朋友在您心裡佔據這麼重要的位置,」她以少見的蠻橫態度接著說,「那就留著您的朋友吧。交朋友的樂趣是什麼也趕不上的。再見吧,我和共和國的士兵,我們不會再走進這院子。」

  她心中的傲氣受到傷害,昂昂然向大門口跑去,但是,她的行動既含有貴族氣質,又含有絕望情緒,這促使侯爵改變了全部念頭。對他來說,斷絕心中的情欲需要付出的代價太大,所以他不能不輕信,不能不冒險。他也一樣,已經愛上了德·韋納伊小姐。兩個情人,無論是他還是她,都不想沒完沒了地爭吵。

  「您只要說一句話,我就相信您。」他用懇求的聲音說。

  「一句話,」她抿了抿嘴唇,語氣中含著譏諷,「一句話?就是說光有行動還不夠。」

  「至少罵我一頓,」他想抓住她的手,可是她抽了回去,「當然,那您就必須敢於同一個造反的頭目鬥氣,這個頭目過去開朗樂觀,信任別人,現在變得陰沉而多疑。」

  瑪麗看了侯爵一眼,並不生氣,於是他又說:「您已經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卻不知道您的秘密。」

  聽到這句話,瑪麗潔白如玉的額頭好象發黃了,向這位首領投去嗔怪的眼光,答道:「我的秘密?休想。」

  男女在談情說愛時,每一句話,每一道眼波,在當時都抵得上千言萬語,不過這一次,瑪麗卻沒有表達任何明確的意思,蒙托朗儘管機靈,「休想」兩個字後面的秘密還是琢磨不透,只是這女人的聲音透露出不尋常的激動,當然就把他的好奇心撩得越發癢癢的。

  「您用一種極有趣的方式來打消別人的疑心。」他說。

  「這麼說您心裡還有懷疑?」她一邊問,一邊打量他,仿佛在說:「您對我還有什麼權利不成?」

  「小姐,」年輕人顯得很恭順,也很堅決,「您對共和國軍所掌握的權力,這支衛隊……」

  「對了!倒是您讓我想起來。我和我的衛隊,」她的話裡含著輕微的嘲諷,「可以說是您的保護人吧,我們在您這裡安全嗎?」

  「安全。我當著您的面以我貴族的名義起誓,您和您的士兵在我家裡什麼也不用擔心。」

  誓言說出嘴,還有一個動作表示十分的虔誠與大度,叫德·韋納伊小姐對共和國士兵的安全徹底放心了。她剛想講話,杜·加夫人卻走過來,她便不再作聲。兩個情人的談話,杜·加夫人可能聽到一些,要不然就是猜出幾分,她發覺這兩個人現在的關係不再有一點小磨擦,心中的氣惱就非同一般了。侯爵看見她,立刻把手伸給德·韋納伊小姐,機靈地挽著她朝城堡走去,好象想甩掉一個討厭的伴侶。

  「我礙他的事了。」夫人木然地待在原地,心中暗想。她瞅著這對重歸於好的情侶,見他們慢慢走向臺階,等到與她隔開了一段距離,倆人立刻站住,又談起來。「是啊,是啊,我礙他們的事了。」她自言自語,「不過,用不了多久,這個女人就甭想往裡摻和了,那潭水,老天在上,將是這女人的葬身之地!我這樣做豈不是讓您的貴族誓言得以兌現麼?一旦沉入水底,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她待在水底下豈不安全?」

  她定定地瞧著右邊湖裡平靜如鏡的水面。突然,她聽見岸邊的荊棘叢簌簌作響,借著月光望去,只見從一株老柳樹彎曲虯結的樹幹上探出土行者的臉來。這個舒昂黨的腦袋與這些經過修剪的柳樹的枝頭極易混淆,只有認識他的人才能從枝頭中把他辨認出來。杜·加夫人首先向四周警覺地看了看,車夫正牽馬往位於古堡兩個側廈之一的馬廄走去,這個側廈就在土行者藏身的那片池岸的對面;弗朗西娜正向兩個情人走去,而兩個情人已經把整個世界拋到九霄雲外。於是杜·加夫人走上前,同時把一個手指貼住嘴唇,示意要絕對肅靜,她講的話,那舒昂黨與其說是耳朵聽到的,還不如說是心裡領悟的:「你這裡有多少人?」

  「八十七個。」

  「他們只有六十五個,我數過了。」

  「很好。」這蠻子顯出猙獰的滿意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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