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舒昂黨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他抓住弗朗西娜的手,緊緊握住,吻了一下,畫了一個十字,然後,他象一條剛剛偷到一塊骨頭的狗,躲回到馬廄裡。

  「麵包賊,」他對他的同伴說,「外面伸手不見五指。你帶鼻煙壺了嗎?」

  「唉!他媽的!……上等的好煙。」麵包賊一邊回答,一邊在羊皮襖裡面的一個口袋裡摸索。

  他遞給土行者一個圓錐形的小牛角壺。冬季夜長,布列塔尼人往往自己制煙葉,他們把煙葉研成很細的末子,盛在這種牛角壺裡。土行者翹起左手的拇指,在手心裡窩成一個小凹。殘廢人一般就用這個小凹來計算鼻煙的多少。他猛烈地晃動煙壺。煙壺的頂端已經被麵包賊擰下來,一股觸摸不到的煙末從這個圓錐形的布列塔尼土玩意兒尖端的小孔裡飄然而下。土行者悶聲不響倒了七八下,好象這煙末有力量叫他的思想換換樣。突然,他不自覺地做了一個絕望的手勢,把煙壺扔給麵包賊,抓起藏在草堆裡的一支馬槍。

  「象這樣一連七八口,啥事也不頂。」小氣的麵包賊說。

  「上路。」土行者聲音嘶啞地叫道,「我們還有事幹呢。」

  二三十個舒昂黨睡在草料架下和草堆裡,這時都抬起頭來,看見土行者已經站在那裡。轉眼之間,這夥人都走出了通向花園的那扇門,從花園他們可以直達田野。弗朗西娜離開馬棚後發現郵車已經備好,德·韋納伊小姐與兩位旅伴已經上車。布列塔尼姑娘看見女主人坐在車子的後座上,身邊就是那個剛才下令殺她的女人,不由地一哆嗦。那個可疑的青年坐在瑪麗的對面,弗朗西娜剛一坐定,笨重的郵車便飛駛起來。

  太陽已經驅散了秋天灰濛濛的雲,光線傾瀉在肅殺的田野上,給田野增添了一點喜慶和青春的氣息。許多戀人都把這種偶然的天氣變化看作福星吉兆。弗朗西娜感到特別稀奇的是,車上的旅客起初卻都緘默不語。德·韋納伊小姐依然是一副冷若冰霜的神氣,眼皮低垂著,頭微微向前傾,手插在緊緊裹住身體的斗篷裡。如若她抬起眼睛,那是為瞭望一望被飛快地旋轉著拋向車後的景物。明知有人崇拜她,但她卻拒絕這種崇拜。不過,這種表面的冷漠態度與其說使她顯得更天真,不如說使她顯得更嬌媚。脆弱心靈表現出的各種神情,自有動人的純潔使之歸於和諧,然而這種純潔並不能給那些因為感覺敏銳而生性喜愛愛情風暴的女子增添絲毫的魅力。那青年此時正沉浸在一場談情說愛剛開頭時帶來的樂趣之中,還無暇顧及這個獨特的姑娘嬌媚與激昂之間不協調的緣由。她既然裝出一副實心腸的模樣,他豈不正好悠閒地欣賞她的面容?她現在這寧靜的儀錶和剛才激動的神態各有一番秀麗嫵媚之處,難分高低。對於能供我們享樂的東西,我們何曾有過非難之詞?

  在馬車上若有一個美婦人,那她便極難躲避同車旅客的目光,這些人把眼睛盯住她,好象風景太單調,總得尋找一些其他的消遣。青年軍官慶倖自己能夠滿足愛情初生時那種貪婪的需要,他興味盎然地打量著這張面孔純淨光潤的線條,無需擔心她會躲閃,也無需擔心她會惱恨他固執的目光。他覺得這張面孔簡直就是一幅圖畫。有時候,陽光把她的鼻翼照得透著粉紅色的亮,人中顯得格外分明;有時候,一層淡淡的光使膚色的層次顯得更加細膩,眼圈下面和嘴角象珍珠般潔白光滑,面頰宛如含苞欲放的玫瑰,兩鬢和脖子則蒙著暗影。他出神地望著她臉上由頭髮造成的明暗對比,烏黑的發卷襯托著臉,賦予她的面容以一種短暫的風韻;因為,在女人身上,一切都如曇花一現!今日之美經常已非昨日之美,這對女人來說,或許是一件好事!這位自稱是水兵的青年還處在這樣的年紀,這種歲數的人從無足掛齒的小事中能得到大樂趣,因為裡面裝著全部的愛情,他滿懷喜悅地等待著她眼簾的每一次眨動和她胸脯隨呼吸的每一次令人銷魂的起落。他腦子裡胡思亂想,間或竟發現她的眼神和嘴唇柔和的曲線配合得十分巧妙。每一個手勢都向他流露一種心靈的狀態,每一個動作都向他展示了姑娘的一個新的側面。既然姑娘心有所思,帶得臉上表情變幻不定,既然一層紅暈在姑娘臉上浸潤擴散,既然綻開的笑紋給姑娘臉上添了精神,那麼,在琢磨這神秘姑娘心中隱秘的時候,他自然便品嘗到無窮無盡的蜜意柔情。什麼都攝住他的靈魂,什麼都勾住他的感官。說到底,沉默非但不會給心靈的溝通造成障礙,相反,倒成為思想之間共同的紐帶。瑪麗·德·韋納伊的眼光好幾次都碰上了年輕人的眼光,這使她明白沉默會害了她自己,她於是向杜·加夫人問了幾個沒有多大意思的問題,權當談話的引子,可是她忍不住把那個兒子也拉進來。

  「夫人,」她說,「您怎麼會決定把令郎送進海軍?這豈不使您自己陷入沒完沒了的擔憂?」

  「小姐,女人的命運,我是想說,母親的命運,就是一輩子為她們最珍貴的財寶擔驚受怕。」

  「令郎和您很象。」

  「都這麼說,小姐。」

  杜·加夫人自己給自己編了個年齡,別人也就糊裡糊塗承認合法了,這使年輕人忍俊不禁,也使他所謂的母親生出新的怨恨。他兒子向瑪麗每投去一道含情脈脈的目光,她心中的仇恨就增長一分。沉默也好,談話也好,反正不管怎麼著,她憋在肚子裡的一團怒火都越燒越旺,不過表面上,卻用和藹到極點的態度掩飾著。

  「小姐,」年輕人說,「您錯了。水兵並不比其他軍人多擔風險。女人討厭海軍就更不應該了:我們對情人總是忠貞不渝的,較之陸上兵種,這不是我們的優點麼?」

  「哈!那是出於不得已。」德·韋納伊小姐笑著說。

  「反正也算是忠誠。」杜·加夫人回了她一句,聲音頗有些陰沉沉的。

  談話漸漸熱烈,談論的題目只有這三個旅行者感興趣;因為,碰到這種情況,聰明人能夠把老話談出新意;不過,這場談話聽來輕鬆隨便,三個人興致勃勃地你問我,我問你,其實卻掩蓋著叫他們坐立不安的欲望、激情和要求。瑪麗無時無刻不在小心防範,她腦子快,心眼多,杜·加夫人感到,要想擊敗這個又機靈又漂亮,令人生畏的對手,除非求助於中傷和陷害。幾個坐車的人趕上了衛隊,車子放慢了速度。青年水手看見前面要爬上坡,向德·韋納伊小姐建議下車步行。

  年輕人趣味高雅,舉止又那樣溫柔可親、彬彬有禮,她便欣然同意,年輕人不免有些受寵若驚。

  「夫人意下如何?」她問杜·加夫人,「有一起散步的雅興麼?」

  「妖女!」夫人下車時咕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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