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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哈哈,他把肩章戴上肩了,叫人知道他是上尉,」吉拉爾笑著說,「好象在這種事情裡軍銜也能派點兒用場。」

  麥爾勒轉身相迎的車子裡確實坐著兩個婦女,其中一個似乎是另一個的僕人。

  「這種女人總是兩人同路。」於洛說。

  一個矮小、乾瘦的男人騎著馬在馬車旁忽前忽後地轉悠。

  儘管看起來他是兩個上流女人的伴當,然而誰也沒有看見他和兩個女人搭話。這種抑或表示輕慢,抑或表示尊敬的沉默,于洛稱之為公主的女人那數不清的行李匣子,直至騎馬伴當的裝束打扮,這一切都令於洛的心裡泛起一陣陣苦澀。這陌生人的衣著和當時漫畫上畫的那些時髦怪人一模一樣。請諸位設想這樣一位穿著奇裝異服的人物,他上衣的前襟短得出奇,竟比背心還短五、六寸,後擺卻長長地拖下去,活象鱈魚的尾巴,——這是當時人形容這種後擺的字眼,一條巨大的領帶繞著脖子纏上好幾匝,使得從這個平紋細布的迷宮①中探出的小腦袋確實與麥爾勒上尉剛才那個美食學的比喻相吻合。陌生人穿著緊身褲,腳上是一雙蘇沃洛夫式的長靴。一粒巨大的藍白色雕玉用來當作襯衫的別針,兩條錶鏈從腰帶上平行拖下來,螺旋形的發鬈垂在兩個額角上,幾乎把腦門完全遮住。作為最後一項裝飾,襯衫和外衣的領子都高高聳起,使他的腦袋好象喇叭形紙卷裡鑽出的一束花。除這些亂七八糟互相排斥而無法形成一個整體的裝飾之外,諸位還可以加上黃褲子,紅背心與肉紅色的外套之間滑稽的色彩對比,這樣諸位就可以得到關於執政府初期風流少年時髦做派的一幅準確圖畫。這套服飾是地道的巴羅克式的,發明這樣的服裝似乎是對高雅情趣的考驗,同時表示風尚不可能創造更可笑的東西了。這位騎士看上去有三十歲,其實剛滿二十二歲。

  ①意謂領帶的纏結方法十分複雜。

  他之所以顯出老相,不是因為生活放蕩,就是因為時代的磨難。儘管他在衣著上追隨時尚,他的舉止卻顯出高雅的風度,說明他是一個很有教養的人。當上尉到了馬車近旁的時候,這個花花公子似乎猜到他的心思,勒住坐騎,給他造成方便。麥爾勒朝他投去譏諷的目光,但是碰到的卻是一張毫無表情的臉。在大革命以來的風雲變幻中,這張臉已經習慣於掩飾任何一種哪怕是最細微的感情。就在上尉弧形的三角帽和肩章映入女人的眼簾時,一個象天使般溫柔的聲音問道:「軍官先生,您能告訴我們到什麼地方了?」

  在旅途上,一個陌生女人的問題總有一種魅力,哪怕只有幾個字,也仿佛預示著一段風流韻事。但是,倘若女人憑藉軟弱和對事物的無知尋求某種保護的話,那麼每一個男子不是都有一點喜愛做自我陶醉的白日夢嗎?所以,「軍官先生」幾個字,以及那彬彬有禮的口吻,在上尉的心中激起一種陌生的騷動。他想仔細瞧瞧這女人,然而大失所望,因為一條可惡的面紗遮住了她的臉,他只能勉強看到她的眼睛。在薄紗的後後,閃爍的眼光仿佛陽光下的一對瑪瑙。

  「離阿朗松還有一法裡,夫人。」

  「已經到阿朗松了!」陌生女人向後坐回,或者不如說順勢滑回車廂,什麼話也不再說。

  「阿朗松,」旁邊的女人重複道,似乎剛剛睡醒,「你快要重見家鄉了。」

  她看看上尉,沉默了。瞻仰陌生女人芳容的希望既然破滅,麥爾勒便向著那女伴端詳起來。這是一個二十六歲上下的姑娘,金髮,身材苗條,具有瓦洛涅、巴耶和阿朗松附近的女人特有的水靈的皮膚、滋潤的光澤。藍眼睛的波光裡缺乏智慧,不過卻顯得又溫柔又堅毅。身穿一件普通的布裙,頭髮向上綰起,戴一頂科這個地方的小帽,這一身毫不招搖的衣著使她的面孔帶著質樸的美。她的神態固然沒有沙龍裡習見的華貴氣派,但是並不缺乏貧寒的少女自然具有的端莊。這些少女回顧往日生活的圖畫,不會為任何事情而悔恨。只消一眼,麥爾勒便猜到這姑娘是一朵田野的鮮花,她被帶到陽光強烈的巴黎溫室中,卻絲毫沒有失去她純潔的色彩和鄉野的質樸。姑娘天真爛漫的神氣和謙恭謹慎的目光告訴麥爾勒,她不希望有人偷聽她的話。果然,麥爾勒一走遠,兩個女人便低低交談起來,輕聲碎語,他很難聽清。

  「您走得這麼匆忙,」鄉下姑娘說,「都沒得空打扮一下。您現在的模樣很美,不過要是我們去的地方比阿朗松遠,您就必須在阿朗松再打扮一下……」

  「哎!哎!弗朗西娜。」陌生女子叫道。

  「怎麼?」

  「這是你第三次想摸清我們旅行的目的地和原因了。」

  「我講什麼啦,您這樣說我……」

  「得啦!你那點小心眼別想逃過我的眼睛。你過去很天真,很純樸,現在也跟我學會了,愛耍一點小手腕。你開始討厭提問了,這很對,我的孩子。在所有刺探秘密的方法中,我認為提問是最笨的一種。」

  「好吧,」弗朗西娜說,「說起來什麼事都瞞不過您的眼睛,那您得承認,瑪麗,您的行動,就是聖人也會好奇的。昨天早上還兩手空空,今天卻大把大把地抓金子,一輛遭搶的郵車,車夫被打死了,人家在莫爾塔涅把車子給了你,還有官軍保護,後面又跟個男人,照我看像是您的喪門星……」

  「誰,科朗坦?……」年輕的陌生女子問,她吐出這幾個字時,聲音特地拐了幾個彎,包含著十足的蔑視,就連她指那位騎士的手勢也帶著鄙薄。「聽我說,弗朗西娜,」她繼續說,「你還記得愛國者麼?就是那個我訓練他模仿丹東,叫我們特別開心的那只猴子?」

  「記得,小姐。」

  「你怕它嗎?」

  「那猴子被鏈條拴著的呀。」

  「科朗坦是被封住嘴巴的,孩子。」

  「我們和愛國者玩鬧,一鬧就是幾個小時,」弗朗西娜說,「這我知道,可是它最後總要坑我們一下。」說著她猛地靠回車椅,依著主人,拉過主人的手,柔媚地撫摸著,充滿感情地說:「您猜到了我的意思,瑪麗,可是您就不回答我。您原來愁眉苦臉的,叫我好難受,唉,太難受了!可是一天之間您又快活得要發瘋,這是怎麼搞的?您剛講過您要自殺的呢。怎麼會有這樣的變化?我有權利知道一點您心裡的事情,您的心首先是屬￿我的,因為再也不會有別人比我更愛您。講給我聽聽,小姐。」

  「弗朗西娜,我所以高興,秘密就在我們周圍,你難道看不出來?看看遠處那些發黃的樹梢,各不相同,遠遠望去,倒像是古堡裡的舊掛毯。看看這些樹叢後面,隨時可能鑽出舒昂黨來。我每次瞧這些荊豆,總似乎看見許多槍筒。艱險又回到我們身邊,這叫我喜歡。每當經過一段陰沉的路,我就想馬上要響起槍聲了,我的心就怦怦直跳,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便激動著我,這既不是膽怯的顫慄,也不是快樂的衝動,不,這種感覺要更強烈,我身體中的一切都動起來了,這就是生命。我的生活又有了一點生氣,我怎麼能不興奮!」

  「啊!您等於什麼也沒說,狠心的東西。聖母啊,」弗朗西娜把目光朝向天空,心中懷著憂傷,「她對我都守口如瓶,又能對誰掏出心裡話呢?」

  「弗朗西娜,」陌生女子嚴肅地說,「這一次,我不能告訴你我去幹什麼。這太可怕了。」

  「既然知道不好,那為什麼還要去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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