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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愛乃斯特·德·拉布裡耶爾將這封信拿到手,內心無比激動,那情形恰似狂風席捲整個海面,一葉扁舟在風雨中飄搖。他便到林蔭大道上去散步。一個普普通通的年輕人,一個真正的巴黎男子,說一句「這姑娘簡直是一隻小狐狸!……」事情就算完結了。但是對於一個心靈高尚美好的小夥子,這一類鄭重的指控,這種對真理的呼喚,卻有喚醒在內心深處沉睡的三位法官的作用。這三位法官就是榮譽、現實和正義。他們站起身來,大喊大叫。「啊!親愛的愛乃斯特,」現實說道,「你本來就不應該教訓一位富有的繼承人麼!啊!小夥子,你若是徑直到勒阿弗爾去,瞭解一下這位少女是不是漂亮,你就會因為她偏愛奇才而感到自己倒黴了。若是你能對你的朋友暗中使點壞,讓德·埃斯特小姐棄他而求你,那這位德·埃斯特小姐該是多麼了不起!」「怎麼!」正義說道,「你們這些有思想或者有能力卻沒有錢的人,看見有錢的姑娘嫁給那種給你當門房你都不肯要的人便抱怨麼!如今這時代講求實際,總是迫不及待地讓有錢人嫁給有錢人,而從不急於叫一個相貌俊美、才華橫溢卻沒有財產的小夥子,娶一個高貴而富有的美貌姑娘。你們罵這個時代精神。可現在有一位姑娘起來反對這種時代精神,詩人給她的答覆卻是給她當頭一棒!……」

  「富有也好,貧窮也好,」榮譽大叫道,「年輕也好,年老也好,美貌也好,醜陋也好,這位姑娘說得對。她很有頭腦,她現在將詩人拖下了個人利害的泥潭。給她一個誠懇、高尚、坦率的答覆吧!最重要的,是要表達出你自己的思想,她是當之無愧的!你捫心自問一下吧!探測一下你的內心,將那些卑鄙齷齪的東西清掃出去吧!見此情景,莫裡哀筆下的阿爾賽斯特①會說什麼呢?」拉布裡耶爾從魚販子街出發,一路上專心思考,步履緩慢。過了一個小時,還沒走到修女大街。他沿著塞納河岸前進,到當時位於聖堂附近的審計院去。他擺脫不了不知所措的心境,竟然無法審核帳目了。

  ①阿爾賽斯特,莫裡哀的喜劇《恨世者》的男主角,是一個憤世嫉俗的人。

  「她並沒有六百萬,這是顯而易見的,」他心中想道,「可是,問題不在這裡……」

  過了六天,莫黛斯特收到這樣一封信:

  書信四

  致歐·德·埃斯特-莫小姐

  小姐:

  您不姓德·埃斯特。這是用來隱瞞您的姓氏的化名。

  對於一個不說真話,隱瞞自己情況的人,難道能象您要求的那樣吐露真情麼?請聽我說,我用另一個要求來答覆您的要求:告訴我,您是出身名門麼?是出身貴族家庭,還是市民家庭?當然,道德觀念只有一個,不會改變。但是道德對人的約束,要根據他所屬社會階層的不同而有所變化。陽光照耀各地情況不同,於是產生了我們讚歎不止的四季。同樣,道德也使社會義務與每人的等級、地位相吻合。士兵犯的小過失,如果出在將軍身上,就是重大罪行。反之亦然。一個收穫莊稼的農家姑娘,一個每日賺十五個蘇的女工,一個零售小商人的女兒,一個年輕的布爾喬亞女子,一個富商大戶人家的女孩,一個貴族之家的年輕女繼承人,一個德·埃斯特家族的女兒,要遵守的戒律是各不相同的。一位國王和一個農民,雖然都應該遵守節儉的原則,可是國王不應該彎下腰去撿拾一枚金幣,而農民則應該沿原路折回去尋找丟掉的十個蘇。一位擁有六百萬財產的德·埃斯特小姐,可以戴上插著羽毛的寬沿帽,身穿繡金騎馬服,騎上一匹柏柏爾馬①,由小廝殿后,揚鞭催馬來到一位詩人面前,對他說:「我喜歡詩歌,我想補贖列奧諾爾①對塔索的過錯!」而一個經紀人的女兒仿效她的作法,則會貽笑大方。您屬￿什麼社會階層呢?請您誠實地回答,然後我也會同樣回答您向我提出的問題。

  ①柏柏爾馬原產北非,系一著名品種。

  ①列奧諾爾·德·埃斯特是塔索心愛的女子。

  雖然我還沒有與您結識的榮幸,但是充滿詩意的思想一致已將我與您連結在一起,我不願用一般的俗套在信尾向您致以問候。使一個發表作品的人進退兩難,這大概已經是制勝的一招了吧!

  一個看重聲譽的人可以容許自己採取的巧計,我們這位審核官自然也不會想不出來。信來信往,他終於收到了答覆。

  書信五

  致德·卡那利先生

  您越來越理智了,我親愛的詩人。我的父親是伯爵。

  我這個家族的主要名人,是在紅衣主教幾乎可以與國王平起平坐的時代出了一位紅衣主教。如今我家幾乎完全衰落,到我這裡就要絕嗣了。但是憑我的家徽,我可以出入任何宮廷和宗教場所。總而言之,我們是抵得上卡那利家族的。我不把我們的家徽寄給您了,這樣做更合適一些。儘量象我這樣誠實地回答我吧!我等待著您的回音,以便判明我是否還能象現在這樣自稱是您的奴僕。

  歐·德·埃斯特-莫「瞧,這個小囡,占了上風就神氣起來了!」拉布裡耶爾高叫道,「可是,她到底是不是坦率直言呢?」

  不曾給一位首相當過四年私人秘書,不住在巴黎,就看不到陰謀詭計如何不遭報應。所以,最純真的靈魂也總是或多或少地受到這座帝王之城醉人氣氛的薰陶。年輕的審核官慶倖自己不是卡那利,他給莫黛斯特寫了一封信,推說他要作的自白很重要,而目前院長身邊的工作很忙,他確定了一個日子給她回信,然後在去勒阿弗爾的郵車①上定了一個座位。他很細心,讓郵政總局局長給勒阿弗爾郵政局長寫了一封便函,囑咐他為愛乃斯特保守秘密並多加關照。這樣愛乃斯特便得以看見弗朗索娃·珂歇來到郵局的情形,然後很自然地跟住她。他尾隨弗朗索娃來到安古維爾的小山上,遠遠望見莫黛斯特·米尼翁正從木屋別墅的窗戶上探出頭來。

  ①這種郵車也兼載旅客。

  「弗朗索娃,怎麼樣?」少女問道。

  女工答道:

  「小姐,有一封。」

  這天仙一般的金髮美人把愛乃斯特鎮住了。他沿原路折回,向一個行人打聽這所漂亮的住宅主人叫什麼名字。

  「是這一片麼?」行人手指著這一片房地產問道。

  「對,朋友。」

  「噢,這是維勒幹先生的。他是勒阿弗爾最富有的船主,是一個連自己也說不清自己有多少財產的人。」

  「可是我在歷史上沒見過有維勒幹紅衣主教啊!」審核官一面下山朝勒阿弗爾走去以便返回巴黎,一面心中納悶。

  他表情很自然地向郵政局長詢問維勒幹家的事,得知維勒幹確實家財萬貫;維勒幹先生有一子二女,一個女兒嫁給了小阿爾圖先生。拉布裡耶爾分外小心,不讓自己流露出對維勒幹家有所圖的模樣,因為郵政局長已經用挖苦取笑的眼光望著他了。

  「除了他們自家人以外,現在沒有別的什麼人住在他們家麼?」他又問道。

  「此刻埃魯維爾家有人在這裡,說是年輕的侯爵要娶維勒幹家的二小姐呢!」

  「在瓦盧瓦時代,有一位鼎鼎大名的埃魯維爾紅衣主教,」

  拉布裡耶爾心中想道,「亨利四世時代,有一位人人畏懼的埃魯維爾元帥,後來被封為侯爵。」

  愛乃斯特返回巴黎,他看德·莫黛斯特那一眼,已經足以使他神魂顛倒了。他想道,不管她富也好,窮也好,只要她心地高尚,他很願意叫她成為德·拉布裡耶爾夫人。於是他決定繼續與她書信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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