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卡特琳娜·德·梅迪契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第三章

  卡特琳娜太后立于巨大窗戶寬闊的窗洞前,眼望花園,沉浸在最憂鬱的思緒之中。她看到本世紀最偉大的統帥之一在上午即將以攝政官的可怕頭銜取代她的兒子,法蘭西國王。面對這個危險,她孤單一人,無法行動,無力自衛。自亨利二世死後,她始終身著喪服,蒼白的面孔因凝神沉思紋絲不動,恍若一具幽靈。她的黑眼睛閃著遊移不定的光,這種令大政治家們備受譴責的優柔寡斷來自目光的深遠,他們對困難一覽無餘,讓這些困難互相抵償,可以說先把一切機會加在一起然後再作決斷。她兩耳轟鳴,血液激蕩,神態卻依然莊重安詳,估量著腳下實實在在的深淵之上的政治深淵有多深。繼逮捕沙爾特勒主教代理官之後,這一天是她王后餘生中許許多多可怕日子中的第二個;也是她學習掌權過程中的最後一個錯誤。儘管權杖似乎正從她手中溜走,她仍想抓住它,並且靠意志的力量抓住了它,公公弗朗索瓦一世及具朝廷的鄙夷,——她身為太妃,在宮中卻人微言輕——亨利二世的一貫拒絕,情敵狄安娜·德·普瓦蒂埃的可怕反對,都未使這力量有所懈怠。一個男子理解不了這位被將了一軍的王后;但是金髮的瑪麗,那麼敏感,那麼機智,未脫少女的稚氣卻已老於世故,她一邊用眼角打量她,一邊哼著一首意大利小調,裝出無憂無慮的樣子。一臉頑皮的蘇格蘭俏女子雖未猜出受到抑制的野心的狂風暴雨使佛羅倫薩女子微微沁出了冷汗,但她知道舅父德·吉斯公爵的升遷令卡特琳娜怒火中燒。而最使她開心的事莫過於窺視婆母的一舉一動,在她心目中婆母是個陰謀家,一個被人貶低、隨時準備報復的暴發戶。一位女子的臉凝重陰沉,有點可怕,因為意大利女子的慘白使她們的面色在白天有如黃色的象牙,雖然在燭光下又變得光彩照人,另一位女子的臉又光鮮,又快活。

  十六歲上①,瑪麗·斯圖亞特的面孔呈現出金髮女子的白皙,使她遐邇聞名。嬌嫩動人的面龐輪廓端正,閃爍著孩童般的狡黠,眉毛的勻稱,眼神的活潑,小巧嘴巴的頑皮把這份狡黠坦率地表露出來。她當時施展的這種種小貓的嫵媚,在她身陷囹圄或即將登上令人恐怖的斷頭臺時都未減分毫。這兩位王后,一個豆蔻年華,一個韶光已過,處處構成鮮明的對照。卡特琳娜是位威嚴的王后,不可捉摸的孀婦,除醉心權力外沒有別的激情。瑪麗是個愛嬉戲的女子,無憂無慮的新娘,拿著幾個王冠當玩具耍。一位對巨大的不幸早有所料,對吉斯兄弟將被暗殺有種模糊的預感,並悟到這是打垮有可能淩駕于王權和高等法院之上的人的唯一手段;總之她瞥見漫長鬥爭中的滾滾血流;另一位沒有料到她將依法被害②。一個奇特的想法使意大利女子稍稍冷靜下來。

  ①實際上是十八歲。

  ②一五六〇年十二月法王弗朗索瓦二世夭亡,瑪麗·斯圖亞特於次年八月返回蘇格蘭,先後與達恩利伯爵和博思韋爾伯爵結婚,遭到蘇格蘭貴族的反對,一五六七年被正式廢黜。瑪麗被迫出走,到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的宮中寄居,被囚禁了十八年。為了擺脫囹圄,她進行陰謀活動,企圖推翻新教女王伊麗莎白的天主教徒們也把希望寄託在她身上。一五八六年暗殺伊麗莎白的陰謀敗露。英格蘭法庭對瑪麗進行了審訊並判處死刑。

  「按照女巫和呂吉耶裡的說法,本朝即將結束;我不會長久處於困境的,」她心裡想。

  奇怪的是,如今被遺忘的一門秘術——決疑占星術——此時並在她的一生中成了她的支柱,她眼見實施秘術者的預見分毫不差地變為現實,對它益發相信。

  「您很憂鬱嘛,夫人?」瑪麗·斯圖亞特邊說邊從達耶爾手中接過小便帽,緊扣在頭髮分路處,兩個華麗的花邊帽翅圍著鬢邊的綹綹金髮繞了一圈。

  畫家的彩筆使這頂帽子大大出名,以致它成為蘇格蘭王后的專用品,雖然這是卡特琳娜為了給亨利二世戴孝替自己設計的;但是她不如兒媳戴得俏,兒媳戴上要合適得多。在太后對年輕王后的眾多不滿中這不是最小的一個。

  「這是王后對我的責備嗎?」卡特琳娜轉身對兒媳說道。

  「我理應尊敬您,怎麼敢呢,」蘇格蘭女子狡黠地反唇相譏,望了達耶爾一眼。

  在兩位王后之間,得寵的貼身侍女如同壁爐柴架上的雕像,一絲贊許的微笑能要了她的小命。

  「我失去了先王,兒子的王國又行將捲入戰火,我怎能象您一樣快活呢?」

  「政治不關女人的事,」瑪麗·斯圖亞特反駁道,「再說有我的舅父哩。」

  在當前的形勢下,這兩個詞兒無異于兩支毒箭。

  「那就看看咱們的皮衣吧,夫人,」意大利女子含譏帶諷地回答,「您的舅父們決定王國大事的時候,我們可以關心一下自己的事。」

  「噢!可是我們將出席會議,夫人,我們的用處比您以為的要大。」

  「我們,」卡特琳娜帶著驚訝的神氣說道,「可是我,我不懂拉丁文。」

  「您以為我有學問!」瑪麗·斯圖亞特笑道,「那麼,我向您起誓,夫人,目前我正在學習,為的是趕上梅迪契一家的水平,以便有朝一日學會治癒王國的創傷。」

  這句令人聯想起梅迪契家族淵源的挖苦話直刺卡特琳娜的心窩,有人說這家人的祖上是名大夫,另一些人說是個有錢的藥品雜貨商。她一時語塞。達耶爾見女主人望著她尋求贊許——那是所有人,甚至王后在沒有觀眾的情況下對下人的要求——,臉變得通紅。

  「您那迷人的言辭,夫人,可惜既不能治癒國家的創傷,也不能治癒教會的創傷,」卡特琳娜帶著鎮定冰冷的莊重態度說道,「我的祖先在這方面的學問使他們得到了寶座;而如果您在危險面前繼續開玩笑,您可能將失去您的寶座。」

  這時,達耶爾為克裡斯托夫開了門,首席外科醫生輕輕叩門,親自做了通報。

  新教徒裝出在這樣的場所頗為自然的局促不安,想研究一下卡特琳娜的面孔,但是瑪麗王后朝紙板盒撲來看她的上衣,動作之敏捷使他大吃一驚。

  「夫人,」克裡斯托夫對佛羅倫薩女子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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