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婚姻生理學 | 上頁 下頁
十九


  還有最後一種命中註定的人,他們的倒黴,可以說肯定也是必然的。我們指的是那些整天憂心忡忡、叫人厭煩、愛挑毛病而又專橫暴虐的人。他們有一種怪想法,要在家裡稱王稱霸,公開認為女人沒一個好的,其實,他們對生活理解的程度還比不上毛毛蟲對博物學理解的程度。當這些男子結婚的時候,他們的家庭就好象被小學生掐去了頭的黃蜂,在玻璃窗上亂飛亂撞。對這類命中註定的人,本書簡直是對牛彈琴。他們只不過是能行走的、愚蠢的塑像,天主教堂的泥雕木塑,我們不會為他們寫什麼,如同不能為馬爾利①那些要把水提到凡爾賽的樹林就非立刻散架不可的舊機器而寫什麼一樣。

  ①馬爾利,距凡爾賽八公里的小鎮。一六七六至一六八二年間修建了一部向凡爾賽供水的裝置,但供水始終沒有成功。

  當我去各個沙龍裡觀察紛紛擾擾的人間夫婦百態的時候,腦子裡很少不出現年輕時親眼目睹的一種景象。

  一八一九年,我居住在風景如畫的亞當島谷地的一間茅屋裡。我這幽居之所旁邊便是卡桑公園。公園安靜秀麗,瀏覽之下,使人心曠神怡,在裡面散步真是莫大的享受。夏天,這裡是集豪華與藝術之大成的公園之中天氣最清涼濕潤的一個。這綠色的幽靜去處是往日太平盛世時一位愛好田園生活的將軍所修建。將軍名叫貝日雷,以脾氣古怪著稱。他揮金若土,去聽歌劇時頭上撲滿金粉,為了自己高興而叫人把公園點得燈火通明,或者為自己大擺筵席。這個原籍撒丁島的有錢人從意大利回來,為該地的美麗風光所陶醉,忽然頭腦發熱,花了四、五百萬法郎,叫人按照自己畫夾裡的圖片,在自家園林中,仿造出同樣的景色。枝葉交錯,相映成趣,還有珍奇的樹木,幽深的峽谷,外界最旖旎的風光,博羅梅群島漂浮在碧波清水之上。這一切有如道道霞光,色彩繽紛,照射在這舉世無雙的地方,照射在周圍景物一覽無遺的「美麗島」上,照射在從幾棵枝葉扶疏的百年老柳中露出一座小屋的島上,照射在一個周圍長滿菩提樹、蘆葦和花草的小島上,仿佛一顆精工鑲嵌的翡翠。即使遠隔千里,也非來此不可!……我們那些身體欠佳的天才人物之中最病態、最多愁善感、最瘦弱的人來到這裡,不消半個月便會肥得流油、躊躇滿志、被植物界豐富的玉液瓊漿所醉倒。當年這塊樂土的主人並不關心自己的園地,由於沒有妻室和兒女,對一隻大猴子卻動了迷戀之情。據說,他以前曾經獲得一位女皇的寵倖,可能對人類已經感到厭煩的緣故吧。他把這只狡黠的動物安置在一根雕柱上的木塔裡,用鏈子鎖著。由於主人性情古怪,常常在巴黎而不在家,猴子得不到主人的愛撫,脾氣變得很壞。

  我記得有一次,它在幾位夫人面前放肆得象個男人。後來,它越來越壞,主人只好把他殺了。一天早上,我百無聊賴,閑坐在一株盛開的馬蘭花下。園林如畫,香風撲鼻,周圍又有高大的楊樹,香氣難以散逸。樹林寂寂,澗水淙淙,婆婆的枝葉發出細碎的聲音。我盡情欣賞著頭上時而閃爍出金光的藍天白雲,思想漫步在未來的憧憬之中。忽然,耳朵裡傳來了一陣琴聲。原來,前一天,從巴黎來了一個不知其名的討厭傢伙在拉小提琴,就象一個無所事事的人突然心血來潮,拚命幹起活來一樣。即便是我的死敵,我也不希望他獲得這種與周圍和諧高雅的大自然毫無共同之處的感受。如果是羅蘭的號聲①,倒也罷了……可是,一隻聒噪的螞蚱卻不自量力,想用叫聲向你表達人類的思想和語句!

  ①羅蘭,法國騎士史詩《羅蘭之歌》中的主人公,公元七七八年隨查理曼大帝出征摩爾人,退兵時殿后,中埋伏犧牲。臨死前以號角向前軍報警。

  那個蹩腳的音樂師在飯廳裡踱來踱去,最後在窗臺上坐下,正對著那只猴子,也許想找什麼聽眾吧。忽然,我看見那只猴子從小塔樓慢慢地爬下來,兩腳直立地上,仿佛一個游泳的人,低下頭,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象被鐵鍊鎖住的斯巴達克思①,又象卡提利納在傾聽西塞羅發表講話②。一個溫柔的聲音似銀鈴在我所熟悉的小客廳中響起,回音嫋嫋。銀行家③在這聲音呼喚之下,把小提琴放在窗臺,象一隻平掠出去,追尋伴侶的燕子,倏地跑了。

  ①斯巴達克思,公元前一世紀反對羅馬的奴隸起義領袖,後失敗被殺。

  ②卡提利納,公元前一世紀羅馬貴族,因反對貴族院被殺。西塞羅是公元前一世紀羅馬執政官、著名演說家,曾因揭發卡提利納反對貴族院的陰謀而被譽為「祖國之父」。

  ③指上文「從巴黎來的那個不知名的討厭傢伙」。

  那猴頭拖著長長的鏈子走到窗前,一本正經地拿起小提琴。不知道你們看見猴子試著拉小提琴的時候,是否和我一樣感到有趣。現在即使我笑得已經不如當年無憂無慮的日子那樣快活輕鬆,但一想起那猴子,仍然禁不住要發笑。那只半人半獸的動物一把抓住琴,象品嘗蘋果似地聞了又聞。它鼻息很重的呼吸大概使那塊會發聲的木頭產生了低沉而和諧的回應。猴子聽見點點頭,拿著小提琴擺弄來擺弄去,舉高、放低、豎直、搖晃、舉到耳邊、放下,然後又拿起來,其動作之快,只有這類動物才做得到。它機靈地用詢問的目光看著那塊默不作聲的木頭,談不上有什麼目的,但卻有一種不完整的神秘感。最後,它一手拿著琴柄,極端粗暴地想把琴放到下巴下面,但立即又象一個慣壞了的孩子不耐煩學習一樣,猛地撥起弦來。可是,琴弦發出的只是一陣雜亂無章的聲音。猴子氣壞了,把琴往窗臺上一放,拿起弓弦,在琴上猛烈地推過去,拉回來,與木匠鋸木一般無異。這一次新的嘗試,只能使它靈敏的耳朵更煩,於是,它雙手拿弓,往能夠奏出和諧歡樂曲子的無辜的提琴上急促地敲打。當時,我仿佛看見一個小學生騎在同伴身上,掄起拳頭猛揍,看他還敢不敢再和自己搗亂。猴子對琴進行了審訊和判決之後,便坐在碎片上傻樂,一面把弄壞了的琴弓上金黃色的弓弦胡纏亂繞起來。

  從這天起,我一見那些命中註定的夫妻,便覺得其中大部分丈夫就象那只想拉小提琴的猴子一樣。

  愛情是一切和諧的音樂中景美妙的一曲,對此,我們有天生的感受。女人是一件能給人以歡樂的絕妙樂器。但我們必須懂得這種樂器顫抖的琴弦、研究其部位、瞭解其怯生生的鍵盤,以及多變而任性的靈敏度。多少猩猩,我意思是說,多少男人,他們儘管結婚,可並不知道女人到底是什麼!多少命中註定的人象卡桑的猴子對待小提琴一樣對待女人!他們弄碎了他們並不瞭解的心,就象弄壞並瞧不起他們並不瞭解其秘密的首飾一樣。他們一輩子都長不大,渾渾噩噩地活著,談愛情、談歡樂、談風流和道德,好比奴隸之談論自由。

  最後離開這個世界時,仍然是兩手空空。差不多所有男人都在對女人的愛情一無所知的情況下結了婚。開始時,他們破門而入,走進一座陌生的房子,卻希望別人把他們請進客廳裡款待。即使最普通的藝人也知道自己和手中的樂器(不論用木頭或者用象牙製造)之間存在一種難以形容的默契。他憑經驗知道,他與這無生命的物質之間的神秘關係是經過許多年才建立起來的。他並非一開始便猜到這種物質的長處和短處、優點和缺點。只是在經過他長期研究和探索之後,這件樂器才具備了靈魂,能奏出悠揚的音樂。人與樂器如同兩個朋友,只是在彼此巧妙地研究過對方之後才互相理解,成為知己。

  一個男人難道象潛修宮裡的修士那樣一動也不動地蹲伏在生活之中,便能瞭解女人,看懂這首美妙的視聽樂曲嗎?一個以替他人思考、審判他人、統治他人、偷他人錢財、養活、治療、傷害他人為職業的男人能做到這一點嗎?總之,是否所有命中註定的人都能把自己的時間花在研究一個女人上面呢?他們的時間是賣錢的,怎捨得花在尋求幸福之上呢?一個人不可能在同一時間內伺候兩個主人。因此,在這個世界上,面色蒼白、憔悴、滿臉病容而痛苦不堪的女人比比皆是。這些女人不是身患不同程度的炎症,便是受到或輕或重的精神病的殘酷折磨。所有這些女人的丈夫都是淺薄無知、命中註定的人。一個有藝術家氣質的丈夫會小心翼翼地培養遲開而甜蜜的歡樂之花,而上述那些人卻小心翼翼地培養自己的不幸。蠢人花時間去找罪受,而聰明人卻把時間用來鍛造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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