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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獻辭

  獻給羅西尼①

  ①羅西尼,見本卷第249頁注①。巴爾札克於一八三〇年前後與他相識。

  第一章

  老瑪奈維爾先生是諾曼底地區一位心地善良的貴族,與黎塞留元帥①交誼甚篤。黎塞留老公爵以居耶納總督的身分坐鎮波爾多的時候,成就了老瑪奈維爾先生的婚事,讓他娶了波爾多一位最富有的女繼承人為妻。老瑪奈維爾先生的妻子在朗斯特拉克擁有一座城堡,是個絕妙的去處。城堡的幽美景色把老瑪奈維爾這個諾曼底人迷住了,他將自己在貝森的地產賣掉,當了加斯科涅的居民。路易十五統治末期,他買得宮廷衛隊副官官職,又十分順利地度過了法國革命②那一關,一直活到一八一三年。何以能夠如此呢?原來他的妻子在馬提尼克③有些產業,他一七九〇年年底前後到馬提尼克去了,將國內加斯科涅的產業交給一個正直的公證人幫辦去管理。這位幫辦名叫馬蒂亞斯,當時對新思想十分著迷。待到瑪奈維爾伯爵歸來時,發現他的產業不但完好無損,還經營得頗有盈利。這種本事乃是加斯科涅人與諾曼底人嫁接的產物。瑪奈維爾夫人于一八一〇年去世。瑪奈維爾先生年輕時曾經大肆揮霍,知道自己的產業是多麼重要。同時他也象許多老頭子一樣,把財產看得過重,他漸漸變得非常節儉、吝嗇甚至摳門。他只有一個獨生兒子,可是他對兒子幾乎一毛不拔,壓根沒想到父親吝嗇兒揮霍這個道理。

  ①黎塞留元帥(1696—1788),著名紅衣主教黎塞留的侄孫,法國著名元帥、外交家,生活放蕩不羈。一七五五年曾任居耶納總督。居耶納是法國古省河基坦的別名,位於法國西南,原加斯科涅公國的一部分,當時省會為波爾多。

  ②指一七八九年的法國資產階級大革命。

  ③馬提尼克,法屬拉丁美洲一島嶼。

  他的兒子保爾·德·瑪奈維爾一八一〇年底左右從旺多姆中學①畢業回到父親身邊,在父親的統治之下過了三年。一個七十九歲的老頭對他的繼承人實行的暴政,對於尚未完全成型的心靈和性格來說,肯定影響很大。在加斯科涅的空氣中都仿佛存在的驍勇,保爾從體力上來說並不缺乏;但他不敢與父親較量,於是他失去了使人在精神方面產生勇氣的那種反抗性。他的情感受到壓抑,愈來愈內向,他把情感久久埋在心底,從不表達出來。後來,當他感到自己的情感與人世的準則不相符的時候,他便成了一個思想和行動完全分離的人。為了一句話,他甚至要和人家動武,可是想到要辭退一個僕人,便會渾身發抖。在要求具有頑強意志的鬥爭中,他的靦腆總是起著反作用。本來他能夠採取行動逃脫迫害,可是他既不曾有步驟地抵制、也未能堅持不懈地運用自己的力量去反抗迫害。思想懦怯,行動冒失,他久久保持著那種導致人們在許多事情上甘心吃虧上當的內心的單純。對於這些事情,某些缺乏反抗意志的心靈往往寧願默默忍受,而不願訴苦抱怨。他在父親的古老公館裡生活,有如囚徒。他沒有足夠的錢和城裡的公子哥兒們交往。眼看那幫人吃喝玩樂,他不勝羡慕,卻無法分享。

  ①旺多姆中學是一所教會中學。

  老貴族每天晚上帶他去保王黨的圈子,他們乘坐一輛破舊的馬車,馬馬虎虎套著幾匹老馬,跟班的老僕人衣冠不整。這個圈子由穿袍貴族和佩劍貴族①的遺老遺少組成。自革命②以來,這兩種貴族已經團結起來共同抵制帝政影響,他們已轉化為土生土長的貴族,構成了波爾多的聖日耳曼區。這沿海各大城市越來越富的大戶人家已經把這波爾多的聖日耳曼區壓得喘不過氣來,於是這些人便用蔑視來回敬當時商界、政界和軍界的大肆鋪張。保爾年紀太輕,理解不了這些社會差異,以及表面上是虛榮心而實際上是社會差異造成的必然做法。他呆在這一堆老古董中間十分煩悶,殊不知他這些青年時期的關係日後為他確保了貴族的優越地位。法國人是一直喜愛這種貴族的優越地位的。他的父親非要他練就一些本領不可,這倒是年輕人喜歡幹的事。對於他在那些晚間聚會上感受到的鬱悶來說,這倒是一點小小的補償。在他父親這位老貴族看來,會使用兵器,當一個優秀的騎手,會打網球,學會各種禮節,一言以蔽之,將從前大老爺淺薄無聊的那一套學到手,就是一個完美的青年。保爾於是每天上午習武,練騎馬或者練手槍射擊。餘下的時間,便用來看小說,因為他父親對於今日教育階段終止後的高等研究,思想上根本接受不了。如此單調的生活已經變得越來越不可忍受。就在這時他父親去世了。父親的去世算是將他從這種暴政下解救了出來,否則,這種生活說不定就把這個年輕人毀了。父親一死,保爾得到了父親用吝嗇的辦法積攢起來的大量資本和管理得井井有條的產業。但是他討厭死了波爾多,對於他父親每年度夏和從早到晚帶他打獵的朗斯特拉克,也不甚喜歡。

  ①穿袍貴族指過去用買官鬻爵的辦法進入貴族行列的貴族,這些人一般是法官、稅務官或財政官,所以稱穿袍貴族。佩劍貴族指封建時代分封的舊貴族,這些貴族家庭祖上一般都建有戰功,所以稱佩劍貴族。這兩種貴族過去矛盾甚多,佩劍貴族看不起穿袍貴族。

  ②亦指一七八九年的法國革命。

  繼承財產的事情一辦好,這個渴望享樂的年輕繼承人便用手上的資金買了股票,將領地交給父親的公證人老馬蒂亞斯去管理,自己到遠離波爾多的地方去過了六年。他先是在那不勒斯當大使館的隨員,後來又到馬德裡、倫敦擔任使館秘書,足跡踏遍歐洲。他見過了大世面,從許多幻想中清醒過來,將父親留給他的現錢揮霍淨盡。此後,有一陣,為了繼續過那種方式的生活,他不得不動用他的公證人給他積攢起來的地產收入。在這個緊要關口,他忽然為一個所謂明智的念頭所左右,想離開巴黎回到波爾多去掌管他的事務,到朗斯特拉克過貴族生活,改良他的土地,結婚,並且有朝一日當個議員。保爾是伯爵。那時,貴族頭銜已經又成為對婚姻起重大作用的因素,他可以而且應該結一門好親事。雖然許多女子希望嫁一個有貴族頭銜的男人,但是更多的女子希望嫁一個有閱歷的男人。保爾用六年花掉七十萬法郎的代價,已經贏得一個官職。

  這個官職是不出售的,卻比一個經紀人的職位還值錢;這個官職也要求經過長期的學習、實習和考試,掌握知識,結交朋友,樹起敵人,要求身材漂亮,舉止得體,這名字容易叫,叫起來優美動聽。此外這個官職也會帶來好運、決鬥、賽馬時賭輸、失望、煩悶、辛苦以及許許多多莫名其妙的樂趣。這個官職,就是他終於成了一個風雅之士。雖然他大肆揮霍,竟然未能成為一位時髦人物。在滑稽可笑的上流社會人士大軍中,時髦人物相當於法國元帥,風雅之士不過等於少將而已。保爾享受著他那風雅的小名氣,也頗善於保持這個名氣。他的下人衣著華麗,他的高車肥馬為人稱道,他的晚宴相當轟動,一言以蔽之,在巴黎,排場可與最高級的人家相媲美的,一共也就只七、八個人,而保爾那單身漢住宅竟然在這七、八個之列!但是他從來沒招惹過一個女人,他打牌從來不輸錢,他幸福而不炫耀,他太正派了,不會去欺騙任何人,哪怕一個姑娘。收到的情書,他從來不隨處亂放,也沒有裝戀愛信件的小匣子,否則他的朋友們一面等他裝好假領或刮完鬍子,一面就可以從小匣子裡掏出一些信來賞玩了。他絲毫不打算殃及他在居耶納的田產,因此,他沒有那種肆無忌憚的勁頭,任意揮霍和不惜一切代價引人注目。他從來不向任何人借錢,卻胡亂將錢借給一些狐朋狗友,那些朋友後來將他拋棄,對他再也不提不念,既不說他好,也不說他壞。對自己這種亂七八糟的生活,他好象作過一番盤算。他之所以有這種性格,謎底就在於父親的暴虐似乎使他變成了一個社會雜交種。於是有一天早上,他對一個朋友說:

  「親愛的朋友,生活應該有點意義。」

  這個朋友名叫德·瑪賽,日後成為大名鼎鼎的人物。①「要活到二十七歲才能理解生活,」德·瑪賽打趣地回答道。

  ①一八三二年,德·瑪賽成了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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