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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三十八 生死關頭

  凡是有野心的人,凡是要靠別人和形勢的幫助,要依賴一個多多少少經過安排,貫徹,堅持的行動方案才能成功的人,一生必有一個危險時間,有種莫名其妙的威力給他們受一些艱苦的考驗:樣樣事情同時失敗,各方面的線不是斷了就是攪亂了,碰來碰去都是倒黴事兒。遇到這種精神上的騷亂,只要心裡一慌就完事大吉。頂得住惡劣的形勢,能站定腳跟等風暴過去,拚命爬到高地上去躲避的人,才算得上真有魄力。無論是誰,除非是生來有錢的,都有他的生死關頭。拿破崙的生死關頭是莫斯科的潰退。這個危險時間現在臨到呂西安頭上了。他前前後後在上流社會和文壇上的遭遇太順利了;他太得意了,如今要看到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情,一齊跟他作對。第一陣痛楚最劇烈最難受,傷害到他自以為最安全的地方,傷害到他的心和他的愛情。柯拉莉也許談不上風雅,卻有一顆高尚的靈魂,能在熱情衝動之下表現出來,這衝動便是造成名演員的主要因素。這個奇怪的現象,在沒有經過長期的應用而成為習慣之前,完全受捉摸不定的氣質支配,也往往受羞恥心支配;而在一般年紀還輕的女演員身上,這種值得讚美的羞恥心是很強的。柯拉莉表面上輕狂,放肆,和普通的女角兒沒有分別,骨子裡卻天真,膽怯,而且還充滿愛情,她對於自己在舞臺上的嘴臉本能的感到厭惡。表達感情的藝術是一種崇高的做作,柯拉莉還不能讓這作假的藝術克服她的本性。她不能鈍皮老臉,把只屬￿愛情的東西向觀眾公開。此外她還有真正的女性所特有的一個弱點:明知道自己壓得住台,仍舊需要觀眾的稱讚。她怕面對她不喜歡的群眾,上臺老是戰戰兢兢:看客的冷淡可以使她毛骨悚然。因為情緒這樣緊張,她每次扮一個新角色都等於第一次登場。掌聲使她心神陶醉,她並非要滿足自尊心,而是要用來鼓動自己的勇氣。場子裡唧唧噥噥表示不滿,或是靜悄悄的表示觀眾心不在焉,她的本領會不知去向。倘若賣了滿座,台下聚精會神,對她只有欽佩和友好的目光,她就精神興奮,可以和觀眾高尚的品質交流,覺得自己有感動人心的力量,能使它們向上。這一類的消沉和興奮說明她有神經質的性格和天才的素質,也顯出這可憐的女孩子的敏感和溫柔。呂西安終究賞識了她的內心的寶藏,看出他的情婦還是單純的少女。柯拉莉沒有一般女角兒弄虛作假的能耐,無法拒抗同事之間的傾軋,後臺的鉤心鬥角,不象佛洛麗納是此中老手,她的陰險可怕同柯拉莉的忠厚慷慨正好是極端。柯拉莉擔任角色是要人家邀請的,她生性高傲,不肯央求作家,接受他們的屈辱的條件,不能因為有什麼記者用愛情和筆桿子威脅她而投降。在性質非常特殊的舞臺藝術中,卓越的才能已經極其少有,但只不過是成功的條件之一;倘使象柯拉莉那樣不同時具備玩弄手段的本領,才能反而使人長期受累。呂西安料到柯拉莉在競技劇場第一次出臺的痛苦,不惜代價要保證她成功。變賣家具剩下的款子和呂西安的稿費,統統拿去置辦服裝,佈置更衣室,開發第一次出場的各種費用。幾天以前,呂西安為愛情所迫,做了一件屈辱的事:他帶著方當和卡瓦利埃的票據,到布爾東奈街上金繭子鋪子去見卡繆索,要求貼現。詩人還沒墮落到能夠滿不在乎的幹這種勾當。他一路受著痛苦煎熬,想著許多可怕的念頭,翻來覆去對自己說著:去吧——不去!臨了還是走進一間又冷又黑,只靠天井取光的辦公室:裡面一本正經坐著的可不是那個迷著柯拉莉的老頭兒,忠厚沒用,遊手好閒,愛女人,不相信宗教,呂西安一向認識的卡繆索;而是一個嚴肅的家長,精明而又規矩的商人,擺著一副商務裁判的道學面孔,用冷冰冰的老闆神氣做擋箭牌,周圍簇擁著夥計,出納,綠的文件夾,發票,貨樣,還有他的老婆保駕,還有他的衣著樸素的女兒陪著。呂西安走近去從頭到腳打了一個寒噤,因為尊嚴的商人把他瞅了一眼,那副冷淡傲慢的目光就是呂西安在一般貼現商臉上領教過的。

  卡繆索坐著,呂西安站著說:「先生,你要肯收下這幾張票子,我非常感激。」

  卡繆索說:「我記得,先生,你拿過我的東西。」

  呂西安湊著絲綢商的耳朵悄悄的說出柯拉莉的處境,卡繆索連屈辱的詩人心跳的聲音也聽見了。卡繆索沒有意思讓柯拉莉栽斤斗。他一邊聽一邊看著票據上的簽名,微微一笑,他是商務法庭的裁判,知道兩個出版商的情形。卡繆索給了呂西安四千五百法郎,要他在票子上加一個背書,寫明付絲綢賬。呂西安馬上去找勃羅拉,把保證柯拉莉成功的辦法談妥了。勃羅拉答應彩排的時候到場(那天他的確到了),約定在哪些段落叫他的羅馬人鼓掌,使柯拉莉成功。呂西安把剩下的錢,不說向卡繆索調來的,交給柯拉莉,讓她和貝雷尼斯定下心來,她們已經不知道怎麼維持生活了。瑪丹維爾是當時精通戲劇的行家,好幾次跑來幫柯拉莉排練。呂西安請幾個保王党記者寫文章捧場,他們應允了,因此他想不到會出亂子。柯拉莉上臺的前一天,呂西安卻遇到一樁極不幸的事。阿泰茲的書出版了。埃克托·曼蘭的報紙的主編把作品交給呂西安,認為由他來評論最勝任:算他倒黴,他批評過拿當,出名會寫這一類稿子。辦公室裡人很多,全體編輯都在場。瑪丹維爾為了攻擊自由黨報刊,有問題要商量,也在那兒。拿當,曼蘭,所有參加《覺醒報》的記者正在談論萊翁·吉羅的半週刊,認為那刊物措辭謹慎,有分寸,有節制,所以對社會的影響更有害。那時大家開始注意四風街上的小團體,叫它新國民會議。保王黨的刊物決定同這批危險的敵人展開一場你死我活的,有計劃的鬥爭。後來這些敵人果然組成理論派①,成為一個決定大局的黨團,等到保王黨內最有才華的作家出於卑鄙的報復心理和他們聯盟②以後,把波旁家推翻了。外邊不知道阿泰茲主張專制政體,把阿泰茲包括在他們認為死敵的小團體內,作為第一個開刀的對象。他的書,照那時流行的說法,非一棍子打死不可。呂西安不肯寫稿。在場聚會的保王党要人不勝憤慨,認為他的拒絕豈有此理。他們老實告訴呂西安,剛轉變過來的新黨員談不到自由;他要感到投靠王上和教會不方便,盡可回到他原來的陣營。曼蘭和瑪丹維爾把呂西安拉過一邊,好意點醒他,失去了保王黨和政府派報紙的援助,等於聽憑自由党報刊拿柯拉莉出氣。否則的話,柯拉莉可以引起一場激烈的筆戰,借此出名,這是所有的女演員求之不得的。

  ①王政復辟時期保王黨內的一個支派,亦稱正中派,主張君主立憲政體;一八三〇
  年七月革命以後成為執政黨,首領即有名的史學家基佐(1787—1874)。
  ②指夏多布裡昂於一八二四年被政府免去部長職位以後的行動。


  瑪丹維爾對呂西安說:「你完全不懂此中奧妙。她將來在兩派報刊交鋒的期間演上三個月戲,再利用三個月假期到外省去走一遭,可以撈進三萬法郎。你那些顧慮一定要破除,否則你當不了政治家,只能斷送柯拉莉,破壞你的前途,砸破你的飯碗。」

  呂西安發現對阿泰茲和柯拉莉沒有兩全的辦法:要不在大報和《覺醒報》上扼殺阿泰茲,就得犧牲自己的情婦。可憐的詩人回到家裡傷心之極;他坐在臥房的火爐旁邊念了阿泰茲的書,近代文學中最美的一部作品。他一邊看一邊哭,每一頁上都留著淚痕,遲疑了半天。可是他終於用他的拿手好戲寫下一篇含譏帶諷的稿子,象孩子抓著一隻美麗的鳥,拔掉羽毛,叫它受盡毒刑。他的惡毒的嘲笑完全是損害作品。等到把精彩的原作重讀一遍的時候,呂西安所有的高尚的感情又冒起來了;他在半夜裡穿過巴黎城趕往阿泰茲家。這個真正的大人物的始終不渝的操守,他是佩服過來的;阿泰茲窗上的燭光,他從前抱著敬仰的心情不知望過多少回,此刻他又透過窗子看到那道搖曳不定的純潔的微光。他沒有勇氣上樓,靠著路旁的界石站了一會。最後他受著良心鼓勵,敲敲門,進去了,發現阿泰茲正在看書,屋子裡沒有生火。

  阿泰茲見了呂西安,問道:「出了什麼事啊?」他猜到呂西安只有大禍臨頭才會來。

  呂西安眼淚汪汪的回答:「你的書真了不起,他們卻要我攻擊。」

  阿泰茲道:「可憐的孩子,你這碗飯可不容易吃!」

  「我只懇求你一件事,別讓人家知道我到這兒來過。就讓我在地獄裡做苦工吧。也許良心上不長點兒肉繭永遠成不了事。」

  「還是老脾氣!」阿泰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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