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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你跟自由黨走只會挨打,他們詭計多端,暗殺了德·貝裡公爵。可是他們能推翻政府嗎?休想!你依靠他們將來一無結果;投靠另一方面才能成為德·呂邦潑雷伯爵。再替政府出一番力,包你當上貴族院議員,娶到一個有錢的老婆。還是做極端派吧。並且這樣才有氣派。」在柯拉莉心目中,最要緊的是氣派。「那天我在杜·瓦諾布勒太太家吃飯,聽她說起泰奧多爾·迦亞正在籌備一份保王黨的小報,叫做《覺醒報》,用來反擊你們的和《明鏡報》的惡作劇。據瓦諾布勒說,維萊勒先生和他的一派不出一年就要登合。你該利用這個變動,趁他們還沒有得勢就站在他們一邊。只是對艾蒂安和別的朋友們一個字都不能提,他們會跟你搗亂的。」

  八天以後,呂西安到德·蒙柯奈太太家裡去;他從前愛得要命,而最近被他挖苦打趣,大大傷害過的女人,重新見到了,心裡激動得了不得。路易絲也脫胎換骨了!她又變了尊嚴的貴夫人,似乎從來沒住過外省。她穿著孝服另有一番風韻,另有一套講究的打扮,可見她做了寡婦很快活。呂西安覺得路易絲的賣弄風情多少是為了他,這倒是事實;可是他好比吃過鮮肉的妖魔,整個黃昏遲疑不決,在美麗,多情,嬌滴滴的柯拉莉,和乾癟,高傲,狠心的路易絲之間,不知道如何選擇。他不能打定主意,為著名門貴婦而犧牲柯拉莉。德·巴日東太太眼巴巴的等了他一晚,希望他作這個犧牲。她看見呂西安這樣風趣,這樣美,又動了愛情;不料她勾引撩撥的說話,賣弄風情的眉眼,完全不起作用,她便走出客廳,決心要報復了。

  「喂,親愛的呂西安,」她的慈祥的態度既有巴黎女人的風韻,也顯得尊嚴高貴,「我沒有分享你的光榮,反而做了你的第一個犧牲品。不過,孩子,想到你這樣拿我出氣說明你還沒有完全忘情,我就原諒你了。」

  德·巴日東太太氣概不凡的說到最後一句,又占了優勢。呂西安自以為理直氣壯,原來是錯盡錯絕。他寫的那封措辭激烈的決絕的信,以及決絕的原因,都不曾提到。上流社會的婦女有一套巧妙的本領,能夠在談笑之間縮小自己的錯處。或是微微一笑,或是假作驚奇反問一句,把一切抹得乾乾淨淨。她們什麼都記不起來了,樣樣事情都能辯解,忽而詫異,忽而發問,這裡申辯幾句,那裡誇大一番,再不然跟你爭論一場,臨了她們的過失便化為烏有,象用肥皂洗去汙跡一樣:你明知道她們渾身烏黑,一眨眼卻變得雪白乾淨。至於你這方面,如果沒有犯下十惡不赦的大罪,就算大大的僥倖。一會兒呂西安和路易絲彼此又有了幻想,用朋友的口吻談起心來。可是呂西安正為著虛榮心滿足而陶醉,為著柯拉莉而陶醉,——老實說,他靠著柯拉莉,生活才這樣好過,——所以路易絲吞吞吐吐歎了口氣問:「你幸福嗎?」的時候,他竟不能給一個明確的答覆。如果他帶著傷感的意味說一聲不,從此就能飛黃騰達。偏偏他自作聰明,向路易絲解釋柯拉莉,說她完全是愛他的人,還有許多癡情的傻話。德·巴日東太太聽著咬咬嘴唇。事情就此定局。德·埃斯巴太太和德·蒙柯奈太太走到路易絲身邊來。呂西安發覺自己成了當晚的紅人:三個婦女使盡手腕籠絡他,趨奉他,寵他,捧他。可見他在豪華顯赫的社會中跟他在新聞界中同樣成功。美麗的德·圖希小姐,就是赫赫有名的卡米葉·莫潘,經過德·埃斯巴和德·巴日東兩位太太的介紹,請呂西安在星期三,她經常招待賓客的日子,到她家裡去吃飯。她看了呂西安名不虛傳的相貌似乎也動心了。呂西安竭力炫耀,表示他的才華勝過他的美貌。德·圖希小姐的讚歎表現得十分親切,天真,加上那種熱烈的浮表的友誼,往往叫一般沒有徹底認識巴黎生活的人上當;殊不知巴黎人連續不斷的享樂成了習慣,特別喜歡新奇。

  呂西安對拉斯蒂涅和德·瑪賽說:「如果她對我的情意跟我對她的情意不相上下,我們的小說可以縮短……」

  拉斯蒂涅回答:「你們倆都太會寫小說了,不宜於親自登場。作家同作家能夠談戀愛嗎?雙方早晚會說出刻薄的話來互相傷害。」

  德·瑪賽笑道:「你這個夢做得不錯。固然,這位迷人的小姐已經三十歲,可是有將近八萬法郎一年的進款。她使起性子來著實可愛,她那種姿色可以支持一個很長的時期。告訴你,朋友,柯拉莉是個傻丫頭,只好替你裝裝門面,因為漂亮哥兒不能沒有情婦;可是你要不在上流社會交上一個美人兒,日子久了,和女戲子同居對你只有害處。所以,親愛的,你還是代替等會要同卡米葉·莫潘一起唱歌的孔蒂吧。從古到今,詩歌一向占音樂上風。」

  呂西安聽了德·圖希小姐和孔蒂的表演,他的希望立刻煙消雲散。

  「孔蒂唱得太好了,」他對德·呂蔔克斯說。

  呂西安回到德·巴日東太太身邊,德·巴日東太太帶他往另外一間客廳去找德·埃斯巴太太。

  「喂,你說,你可願意提拔他嗎?」德·巴日東太太問弟媳婦。

  侯爵夫人態度又傲慢又溫和,回答說:「只要沙爾東先生改變他目前的地位,不要連累他的保護人。如果他想得到王上的詔書,允許他丟掉那可憐的父親的姓,改用外家的姓,不是至少先得站到我們這邊來嗎?」

  呂西安說:「兩個月之內我一切都可以安排好。」

  侯爵夫人說:「好吧,那時我去見我的父親和表叔,他們都在王上身邊當差,可以向掌璽大臣提到你。」

  當過外交官的夏特萊和這兩位太太完全看透呂西安的弱點。詩人被貴族階級的光彩迷了心竅,發覺踏進交際場的人物個個有頭銜,有響亮的姓氏,自己被稱為沙爾東說不出有多麼難堪。幾天之內他到處感到這種痛苦。仗著柯拉莉的車馬隨從,在上流社會體體面面的出現過了,再去幹他的本行,他心裡格外不舒服。他學會了騎馬,能挨著德·埃斯巴太太,德·圖希小姐,德·蒙柯奈伯爵夫人的車馬奔馳,這是他初到巴黎的時期不勝豔羨的特權。斐諾很樂意為他的主要編輯弄到一張歌劇院的送票,讓呂西安浪費了不知多少夜晚。從此以後,在當時那個漂亮哥兒的畸形社會中,他也算一個人物了。他請了一頓體面的中飯,回敬拉斯蒂涅和交際場中的一般朋友,不幸他做錯了事,酒席擺在柯拉莉家裡。呂西安太年輕,詩人氣息太重,太單純,不懂得某些處世的分寸;一個沒有教育的女演員,心腸再好也不能教他通達人情世故。在對他不懷好意的青年前面,外省人公然暴露他和女演員在金錢方面有默契:這是每個年輕人心中忌妒而嘴裡批評的。當天晚上為此挖苦呂西安最凶的是拉斯蒂涅,他雖然用著同樣的手段在交際場中混過日子,做出事來卻十分得體,所以盡可把難聽的議論當作譭謗。呂西安很快學會惠斯特。他對賭博入了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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