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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德國公使說:「也能推翻君主專政的國家。」

  「所以,」勃龍代說,「要是本來沒有報紙,就不應該發明;

  既然有了,我們就靠此為生。」

  德國公使說:「結果是你們為之送命。群眾經過你們開導,越來越佔優勢,個人更不容是出人頭地;你們在下層階級散播思考的種子,將來的收穫是大眾的反抗,第一批犧牲品便是你們。請問巴黎暴動的時候毀壞些什麼?」

  拿當道:「路燈杆子。我們這種人太渺小了,不用害怕,大不了受點輕傷。」

  公使道:「你們的民族聰明過分,不論哪種政府都不讓發展。要不然,你們在歐洲沒有能用刀槍保住的天下,可以再用筆桿子去征服。」

  克洛德·維尼翁道:「報紙固然是禍水,禍水也好利用;政府偏要把它消滅。那就發生鬥爭。哪一方面打敗呢?是個問題。」

  「我一口咬定是政府,」勃龍代說,「在法國,聰明才智比什麼都強;報紙不但具備所有聰明人的才智,還有答爾丟夫①那樣作假的本領。」

  ①莫裡哀的喜劇《偽君子》中的主人公,陰險狡猾的騙子典型。

  斐諾道:「勃龍代!勃龍代!你這話太沒遮攔,這兒還有報紙的訂戶呢。」

  「你開著販毒的鋪子,當然害怕;我才不理你們這些黑店呢,雖則我靠此活命!」

  克洛德·維尼翁道:「勃龍代說的不錯。報紙不盡傳教士的責任,反而變做黨派的工具,報紙用這個工具做生意,無法無天,象所有的買賣一樣。勃龍代說的好,報紙是用說話做商品的鋪子,專揀群眾愛聽的話向群眾推銷。要是有一份給駝背看的報,准會從早到晚說駝背怎麼美,怎麼善,怎麼必要。報紙的作用不再是指導輿論,而是討好輿論。過了相當時期,所有的報紙都要變成無恥,虛偽,下流,都要撒謊,甚至於行兇;扼殺思想,制度,人物;而且靠著這種行為一天天的發達。報紙是法人,占著法人的便宜:做了壞事誰也不負責任;我是我,你是你,我是維尼翁,你是盧斯托,勃龍代,斐諾,不是阿裡斯泰提,便是柏拉圖,或是卡圖,總之是普盧塔克傳記中的聖賢豪傑;我們個個清白,醜事扯不到我們身上。這種道德的或者不道德的現象,隨你怎麼稱呼,拿破崙曾經有過解釋;他研究了國民議會,得出一個極妙的結論,他說:集體犯的罪惡,牽連不到個人。報紙盡可幹出最殘酷的事,沒有一個人覺得自己沾著血腥。」

  杜·勃呂埃道:「可是官方能訂出懲罰的法令,目前正在起草。」

  拿當道:「呸!法律怎麼對付得了法國人的聰明才智!那是滲透力最強的溶解劑。」

  維尼翁又道:「思想只能用思想去消毒。只有恐怖政策和專制手段才壓得住法國人的特性。法國語言特別宜於暗示,說雙關話;越是用法令禁止,聰明才智越爆發得厲害,好似蒸汽給關在裝著活塞的機器裡。王上做一樁好事,報紙如果反對王上,就說好事是部長做的;倘若反對部長,就把事情反過來說。凡是造謠譭謗,報館說是從外邊聽來的。當事人抱怨吧,報館說聲放肆了事。告到法庭吧,報館推說當事人並未要求更正;要求更正吧,它又一笑置之,認為它的罪惡不足掛齒。被害人勝訴的話,報紙再挖苦他一頓。萬一報館判了罪,要付出巨額罰金,就向大眾指控你跟自由,祖國,知識作對。報上可以登一篇文章,解釋某先生如何如何是國內最誠實的君子,骨子裡暗示他是個賊。因此,報紙犯的罪不足掛齒!侵犯報紙的人才罪大惡極!在某個時期之內,報紙要讀者相信什麼,讀者就相信什麼。報紙不喜歡的事決不可能是愛國的;而且報紙永遠不會錯的。它用宗教攻擊宗教,用憲章攻擊國王;司法機關得罪了報紙,就被挖苦;迎合了大眾的偏見,就受讚揚。為了招攬訂戶,不惜造出激動人心的謊話,做出逗笑的把戲,象有名的丑角鮑貝什。辦報的寧可拿自己的老子活活的開刀,作為取笑的資料,決不放過吸引群眾,叫群眾開心的機會,好比演員要哭得逼真,把兒子的骨灰放在匣子裡,也好比一個女子為著情人什麼都肯犧牲。」

  勃龍代插進來說:「總而言之,報紙是表現在印刷品上的平民大眾。」

  維尼翁接著說:「而且是虛偽的,氣量狹窄的平民大眾。他們放逐有才能的人,同雅典人放逐阿裡斯泰提一樣。我們等著瞧吧,開頭由正人君子主辦的報後來會落到最庸俗的人手裡,因為他們有耐性,肯卑躬屈膝,象橡皮,有才華的人缺少這副本領,或者受油酒雜貨商控制,因為他們有錢收買作家。這種情形眼前已經出現了!不到十年,便是中學畢業生也要自命為大人物,在報上打前輩的嘴巴,拉他們的腿,搶他們位置。拿破崙壓制言論,真有道理。我敢打賭,反對派的機關報自己捧上臺的政府,只要對它們有一點兒違拗,它們就用此刻攻擊王上的政府同樣的理由,同樣的文章,拼命攻擊。你向新聞記者越讓步,報紙越貪得無厭。成功的記者將來要被又窮又餓的記者代替。這個創口是沒法醫的,只會愈來愈惡化,愈來愈兇橫;並且禍害越大,越受容忍,直到報紙有一天多於牛毛,陷於混亂為止,象當年的巴比倫一樣。我們都知道,報紙比帝王還要無情無義;它做的投機生意,打的算盤,比最肮髒的買賣還要狠;它每天早上榨取我們的智力,做成麻醉品出賣;可是我們個個人替報紙寫稿,好比開水銀礦的工人明知要送命,照樣採掘。瞧柯拉莉身邊的那個青年……他叫什麼名字?呂西安!他長得漂亮,是詩人,是才子,這一點更難得;噯,他馬上要踏進那販賣思想的下流地方,所謂報館了,他要浪費他精彩的思想,絞盡腦汁,自甘墮落,暗地裡幹一些卑鄙事兒,在思想戰爭中等於傭兵頭子的戰術,焚燒擄掠,改變艦艇的方向。等到他象成千上百的人一樣,為著股東消耗了一部分才華,那些販毒的商人便讓他口渴的時候餓死,餓極的時候渴死。」

  斐諾道:「你愈說愈不象話了。」

  克洛德·維尼翁道:「唉,天哪!這些我明明知道,我坐著苦役監,看見一個新犯進來覺得高興。勃龍代和我,比拿我們的才具做投機的某甲某乙強得多,卻永遠被他們剝削。我們除了聰明,還有心肝,偏偏缺少剝削別人的狠毒。我們懶洋洋的,喜歡沉思默想,批評這個,批評那個;人們喝了我們的血,還罵我們品行不端!」

  佛洛麗納嚷道:「沒想到你這樣殺風景!」

  勃龍代道:「佛洛麗納說的不錯,公眾的病應當交給吹牛的政客醫治。沙爾萊①有句話,叫做:砸破自己的飯碗嗎?才不這麼傻呢!」

  ①沙爾萊(1792—1845),法國十九世紀有名的版畫家。

  盧斯托指著呂西安說:「你們知道我聽了維尼翁的話作何感想?他象鵜鶘街上的大胖女人對一個中學生說:小弟弟,你年紀太輕,還不配到這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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