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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親愛的夏娃,做姊妹的特別不幸,只要聽到獻身于藝術的弟兄報告生活,心裡總是苦多樂少,現在我就怕加重你的心事。你們不是都為我作了犧牲嗎?我不是把你們每個人都拖累了嗎?我想著過去的日子,家庭中的快樂,才能忍受眼前的孤獨。在巴黎嘗到了初步的苦難和初步的幻滅以後,我怎麼能不超越我們之間的距離,象老鷹一般快快的飛回老巢,到真正愛我的環境中來呢?你們的燈光有沒有閃動?灶肚裡的木柴有沒有滾下來?耳朵裡有沒有嗡嗡的響聲?母親可曾說:——呂西安想念我們?大衛可曾回答:——他在人海中掙扎?親愛的夏娃,這封信我只寫給你一個人。將來我遇到的善惡禍福也只敢告訴你一個人。說到善惡也真可歎:世界上應當善多惡少,而這裡偏偏相反。你只要聽我幾句話就能知道許多事情:德·巴日東太太覺得我丟了她的臉,到這兒第九天就翻臉不認人,把我打發了,趕走了。她見了我掉過頭去;而我因為她要捧我出臺,因為要跟著她踏進上流社會,在昂古萊姆好不容易張羅的兩千法郎已經花了一千七百六。你不是要問怎麼花的嗎?唉!可憐的妹妹,巴黎真是一個怪地方:十八個銅子可以吃頓飯,上等酒家最普通的一餐要五十法郎;有四法郎的背心,有兩法郎的褲子,時髦裁縫少了一百法郎不給你做。雨天街上積水,過街要付一個銅子。不管路程多近,雇一輛車至少一法郎六十生丁。我住過了繁華地段,如今搬在克呂尼街,巴黎最破落最黑的一條小街,擠在三座教堂和索邦的古老建築之間。我在克呂尼旅館住著五層樓上的一個房間,空無所有,髒得厲害,房租還得十五法郎一月。中午吃一塊兩個銅子的小麵包,一個銅子牛奶;晚飯在弗利穀多飯鋪吃,二十二個銅子一頓,吃得挺好,鋪子就在索邦廣場。到冬天為止,每月開銷不至於超過六十法郎,至少我這麼希望。開頭四個月,我的二百四十法郎可以對付了。四個月內,《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和《長生菊》大概能賣出去。因此你絕對不用為我擔憂。目前固然冷冰冰的,又清苦又寒傖,前途卻是美妙的,富裕的,燦爛的。最近的變故使我受了傷害,可沒有把我壓倒。多數大人物全受過這一類的挫折。偉大的喜劇詩人普勞圖斯做過磨坊夥計。馬基雅弗利的《君主論》是夜晚寫的,白天還不是和工人們在一起?了不起的塞萬提斯在勒班陀戰役①出過力,丟了一條胳膊,被當時一般不入流的文人叫做下賤的獨臂老頭;不朽的《堂吉訶德》寫了第一部,隔了十年才完成第二部,因為沒有人肯印。現在的局面不至於到這一步。只有懷才不遇的人才苦悶潦倒;作家出了名就有錢,將來我一定有錢。我此刻完全靠思想過日子,大半天的時間在聖熱內維埃弗圖書館補足我缺少的學識,不下這番苦功決不能有大發展。所以我差不多快樂了。僅僅幾天功夫,我已經高高興興地適應我的處境。天一亮我就做我喜歡做的工作,不用擔心生活;我想得很多,我研究學問。退出了上流社會,虛榮心不再時時刻刻受委屈以後,還有什麼能傷害我呢?一個時代的偉人應當離群索居。他們不是森林中的鳥兒嗎?只管歌唱,讓自然界聽著出神,不叫一個人看見。我預備這樣做,只要能實現我宏偉的計劃。我失去德·巴日東太太毫不惋惜。這種作風的女人根本不值得想念。我也不懊悔離開昂古萊姆。那女的把我扔在巴黎獨自打天下,倒是對的。巴黎是作家,思想家,詩人的鄉土。惟有這兒能培養一個人的聲名;而聲名所產生的美麗的果實,我已經看到了。惟有這兒,在博物館中和私人的收藏中,作家能看到以往的天才的不朽的作品,使我們的想像受到鼓舞和刺激。惟有這兒,在規模宏大,終年開放的圖書館中,能找到知識和精神食糧。總之,巴黎的空氣和一切極細微的事情都有一種精神,文藝作品受到感染而反映出來的也就是這種精神。在咖啡館或者戲院裡談半小時話,比在外省住上十年學到更多的東西。的確,這兒樣樣值得你觀看,比較,樣樣能提供你知識。物價貴到極點,也便宜到極點,這就是巴黎。每只蜜蜂能在這裡找到它的蜂房,每顆心靈都有適合它的養料可以吸收。即使眼前苦一些,我並不後悔。美麗的遠景擺在面前,我的心雖然痛苦了一個時候,看到前途也快慰了。再見了,親愛的妹妹,別希望我經常寫信。巴黎有一個特點,就是你不知道時間是怎麼過的。生活的速度快得驚人。我熱烈擁抱母親,大衛和你。

  ①勒班陀,希臘一地名,塞萬提斯於一五七〇年投入西班牙駐意大利的軍隊,一五七一年參加著名的勒班陀戰役,受了三處傷,左手殘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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