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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呂西安第一次在幾條大街跟和平大街之間溜達,象初到巴黎的人一樣只顧看景致,來不及注意人物。在巴黎,首先引起注意的是規模宏大:鋪子的華麗,房屋的高度,車馬的擁擠,隨處可見的極度奢華與極度貧窮的對比,先就使你吃驚。富於想像的呂西安想不到有這些同他不相干的群眾,覺得自己大大的縮小了。在外省有些名氣,無論到哪兒都感到自己重要的人,突然之間變得毫無身價是很不習慣的。在本鄉是個角色,在巴黎誰也不拿你當人,這兩個身分需要有一段過渡才行,太劇烈的轉變會使你失魂落魄。青年詩人平素有什麼感情,思想,總有人和他交流,聽他傾訴,便是極小的感觸也能找到共鳴的心靈;這樣的人勢必覺得巴黎一片荒涼,可怕得很。呂西安漂亮的藍色禮服還不曾拿來,身上穿的即使不算破爛,至少很寒酸,因此他等德·巴日東太太回家的當口再去的時候,不免感到拘束。杜·夏特萊男爵比他先到,隨即帶他們到牡蠣岩飯店吃飯。呂西安被巴黎天旋地轉的速度攪昏了,對路易絲又不能說什麼話,車上有第三者在場;他只能捏捏路易絲的手,路易絲態度和藹,表示瞭解他的意思。吃過晚飯,夏特萊帶兩個客人上滑稽歌舞劇院。呂西安見到夏特萊便心中不快,恨天下竟有這種巧事,他也會到巴黎來。稅務稽核所所長說他此番出門是為了施展抱負:希望進隨便哪個衙門當個秘書長,在參事院兼一個評議官;他特意來要求人家履行諾言,象他這樣的人材總不能老是做稽核所所長;他寧可閑著,不是當國會議員便是再進外交界。說話之間,他身價越來越高了。呂西安隱隱然承認,過時的花花公子的確熟悉巴黎,是一個高明的交際家;更難堪的是呂西安吃飯看戲都沾了他的光。凡是詩人驚惶失措的場合,前任的首席秘書都如魚得水。呂西安的遲疑,驚奇,問話,未經世面而鬧的笑柄,叫他的情敵杜·夏特萊看著微笑,好比老水手笑新水手立腳不穩。呂西安第一次在巴黎看戲,很有興趣,心慌意亂的不愉快總算有所補償。那個晚上很值得紀念,因為他對外省生活的觀念不知不覺去掉了一大半。眼界擴大了,社會的規模不同了。鄰座幾個漂亮的巴黎女人打扮得多時髦,多嬌嫩,呂西安覺得相形之下,德·巴日東太太雖然穿得還講究,到底陳舊了:料子,式樣,顏色,沒有一樣不過時。頭髮的款式,呂西安早先在昂古萊姆讚歎不置,此刻同那些婦女的細巧的花樣一比,簡直惡俗。他心上想:「是不是她就這樣保持下去呢?」不知道德·巴日東太太白天就在作脫胎換骨的準備。外省沒有選擇,沒有比較;天天看慣的面孔自有一種大家公認的美。在外省被認為好看的女子,一到巴黎便沒人注意,原來她的美只象老話說的:獨眼龍在瞎子國裡稱王。呂西安拿戲院裡的女人同德·巴日東太太作了一個比較,也就是前一天晚上德·巴日東太太把他和杜·夏特萊作的比較。在德·巴日東太太方面,她對情人也有許多異樣的感想。雖然長相極美,可憐的詩人一點風度都沒有。袖子太短的外套,外省的蹩腳手套,緊窄的背心,和花樓上的青年比起來,可笑得不象話;德·巴日東太太只覺得他一副可憐樣兒。夏特萊卻是很知趣的照顧她,無微不至的關切顯得他情意深厚;穿扮大方,舉止瀟灑,好比一個演員回到了他原來的舞臺;他六個月中失去的陣地兩天功夫都收復了。俗人不相信感情會突然變化,事實上兩個情人的分離往往比訂交更快。呂西安和德·巴日東太太相互之間的迷夢正在逐漸消失,而這是巴黎促成的。在詩人眼中,人生擴大了;在路易絲眼中,社會有了新的面目。只要出一樁事故,雙方都會斬斷聯繫。這個對呂西安極可怕的打擊不久就要來到。德·巴日東太太先送詩人回旅館,然後由杜·夏特萊陪著回家,可憐的情人看了大不高興。

  他上樓回到淒涼的臥室,一邊想:「不知他們倆議論我什麼。」

  車門關上了,杜·夏特萊微笑著說:「這可憐的青年乏味透了。」

  「凡是胸中和腦子裡有一個幻想世界的人都是這樣。他們長時期醞釀一些美麗的作品,有許許多多思想要表達;他們不大重視談話,因為聰明才智作了零星交易,會降低價值的。」高傲的奈格珀利斯這麼說著,還算有勇氣替呂西安辯護,但多半是為她自己而不是為呂西安。

  男爵道:「我承認你說得有理,可是我們是跟人過生活,不是跟書本過生活。親愛的娜依斯,我看出你們之間還沒有什麼,我很高興。就算你因為以前生活缺少興趣,有心找點兒補償,可千萬別把這個自封的才子作對象。你要是看錯了人怎麼辦呢?萬一幾天之內,親愛的美人兒,你遇到一般真有才具,真正傑出的人物,跟他一比較,發覺你馱在凝脂般的肩頭上捧出山的,並非有什麼生花妙筆的詩人,而是一個小猢猻,沒有風度,沒有見識,愚蠢,狂妄,在烏莫或許還算得上聰明,在巴黎只是一個平凡之極的青年,那你豈不糟糕?這兒每星期都有詩集出版,便是最不行的也比沙爾東先生寫的高明。我勸你等一等,比較一下!」夏特萊看見車子拐進盧森堡新街,又說:「明天是星期五,歌劇院有演出;德·埃斯巴太太可以佔用內廷總管的包廂,准會帶你同去。我到德·賽裡齊太太的包廂去瞻仰你的風采。明兒演的是《達那伊得斯》①。」

  ①《達那伊得斯》,薩利埃裡的歌劇,於一七八四年首演成功,成為保留劇目。

  她說:「好吧,再見了。」

  第二天,德·巴日東太太想湊起一套像樣的晨裝去見她遠房的弟媳婦,德·埃斯巴太太。天氣稍微涼一些,她在昂古萊姆的舊衣服裡找來找去,勉強挑出一件綠絲絨袍子,滾邊相當火氣。在呂西安方面,他覺得應當把那件貴重的藍色禮服拿回來,他也討厭身上穿的單薄的外套,又想到說不定會碰上德·埃斯巴太太,或者出其不意的到她家裡去,不能不經常衣冠楚楚。他急於取回包裹,跳上一輛出租馬車,不出兩小時花了三四個法郎,使他對巴黎的開支大有感觸。他穿上他最講究的服裝,走往盧森堡新街,在門口遇到冉蒂從屋內出來,陪著一個跟班小廝,小廝帽子上插著鮮豔的羽毛。

  冉蒂說:「先生,我正要上你那兒去,太太叫我送個字條給你。」冉蒂在外省隨便慣了,不懂巴黎的規矩和客套。

  小廝只道詩人是個當差。呂西安拆開信來看了:德·巴日東太太整天都在侯爵夫人家,夜晚到歌劇院去,約呂西安在那兒相會;她弟媳婦很樂意請青年詩人看戲,在包廂中給他一個位置。

  呂西安私下想:「她是愛我的!我提心吊膽根本是荒唐。

  今天晚上她就介紹我去見她弟媳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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