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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女太太們聽見娜依斯說出幾個拉丁字,彼此望著笑笑。

  初出茅廬的人不管多麼勇猛,灰心喪氣總是免不了的。呂西安當頭挨著一棒,沉到河底,一跺腳又浮上水面,發誓要控制這個社會。他象一條牛中了亂箭,怒不可遏的重新站起來,預備按照路易絲的意思朗誦《聖約翰在巴德摩斯》。多數客人卻受著牌桌吸引,回到他們的老習慣中尋快活去了,那種樂趣在詩歌中是得不到的。何況那麼多人的自尊心受了傷害,要不消極的輕視本地出品的詩,不拆德·巴日東太太的台,怎麼能出盡惡氣呢?每個人都好象心中有事:有的同省長討論區裡的一條公路,有的提議晚會的節目應該有些變化,不妨來點兒音樂。昂古萊姆的上層社會知道自己不懂詩,特別想探聽拉斯蒂涅和皮芒泰爾兩家對呂西安的看法,當下就有好幾個人圍在他們身邊。遇到重大事故,這兩家在本省的聲望是一致公認的;每個人忌妒他們,同時也巴結他們,大家都防到有朝一日需要他們照應。

  常在皮芒泰爾家打獵的雅克問侯爵夫人:「我們的詩人和他的詩,你覺得怎麼樣?」

  侯爵夫人笑道:「在外省,他的詩也不壞了。並且這樣漂亮的詩人無論幹什麼不會不好的。」

  個個人認為這評語精彩之極,拿去到處宣傳,還越出侯爵夫人的本意,把話說得很刻薄。

  杜·夏特萊被請去替德·巴爾達先生伴奏,《費加羅》①的大段唱詞在巴爾達嘴裡變得面目全非。音樂節目開了場,就得聽杜·夏特萊唱幾支騎士風格的羅曼斯,夏多布裡昂在帝政時代寫的作品。接著姑娘們表演兩人合奏的鋼琴曲,杜·勃羅薩爾太太提出這個節目,讓她親愛的卡米葉在德·賽佛拉克先生面前顯顯本領。

  ①羅西尼的喜歌劇《塞維勒的理髮師》中的一段。

  德·巴日東太太看大家瞧不起她的詩人,心中有氣,就照樣回敬,趁他們彈琴唱歌的當口躲往小客廳。主教聽見副主教解釋,知道剛才一句無心的話竟是尖刻的諷刺,他有心補救,跟在女主人後面。德·拉斯蒂涅小姐受著詩歌吸引,不給母親發覺,溜進小客廳。路易絲挽著呂西安坐在墊子用細針密縫的長沙發上,不給人瞧見也不讓人聽見,湊著呂西安的耳朵說:「親愛的天使,他們不瞭解你!可是……。

  君詩雋永如甘泉,長日低吟苦不足。」

  呂西安受到誇獎,安慰了些,暫時忘記了痛苦。

  德·巴日東太太抓著他的手緊緊握著,說道:「世界上沒有廉價的光榮。受苦吧,朋友,受苦吧,一個人受了苦才偉大;你的苦惱是換取不朽的聲名的代價。我自己恨不得經過一場戰鬥,受一番磨練。但願上帝保佑你,不要過死氣沉沉的,沒有鬥爭的生活,使大鵬沒有展翅的餘地。我羡慕你的痛苦,因為你至少是活著!你可以發揮力量,有勝利的希望!你的鬥爭一定是轟轟烈烈的。一朝你進入大智大慧的人的國土,別忘了一般薄命的可憐蟲。他們的智力在惡濁的氣氛中化為烏有,明知道人生的境界而一輩子沒有生活過,目光犀利而一無所見,靈敏的嗅覺只聞到腐爛的花。那時你應當歌詠在叢林深處枯萎的植物,壓在蔓藤和貪饞茂密的草木底下,不曾得到陽光的撫愛,沒有開花就夭折了!那不是一首傷心慘目的詩嗎?不是充滿奇思幻想的題材嗎?再不然描寫一個生在亞洲或荒漠中的少女,被人帶到寒冷的西方,渴望她熱愛的太陽,受著寒冷和愛情的折磨,在無人理解的痛苦中死去!這樣的作品豈不悲壯?並且也代表許許多多人的生活。」

  主教說:「這樣你就寫出了我們的靈魂對天國的懷念,那是應當在古代出現的詩,我很高興在《雅歌》中發現這樣一個片段。」

  洛爾·德·拉斯蒂涅說:「你就來擔任這個事業吧。」她表示很天真的相信呂西安的天才。

  主教說:「法國缺少一首偉大的宗教詩。我相信,有才能的人只有為宗教服務才能得到光榮和財富。」

  「大人,他一定會接受這個使命,」德·巴日東太太用誇張的語氣說,「這種詩歌的意境不是已經象曙光一般在他眼中透露了嗎?」

  斐斐納道:「娜依斯太冷淡我們了。她在幹什麼啊?」

  斯塔尼斯拉斯道:「你不聽見嗎?她在那裡說一些沒有頭沒有尾的大話。」

  德·拉斯蒂涅太太過來找女兒,準備回去;阿美莉,斐斐納,阿德裡安,弗朗西斯,陪著德·拉斯蒂涅太太在小客廳門口出現。

  兩個女人能夠打擾小客廳裡的密談,非常高興,說道:

  「娜依斯,請你彈幾個曲子給我們聽。」

  德·巴日東太太回答說:「親愛的,德·呂邦潑雷先生要給我們念他的《聖約翰在巴德摩斯》,那首輝煌的詩用的是《聖經》的題材。」

  斐斐納詫異道:「《聖經》的題材!」

  阿美莉和斐斐納把這句話帶往客廳,當做取笑的資料。呂西安推說記性不行,謝絕了朗誦。等到他重新出場,已經沒有人對他再感興趣。大家談天的談天,打牌的打牌。詩人變得黯淡無光了,地主們覺得他一無所用,自命不凡的人忌他的才具,怕他瞧不起他們的無知。照副主教的說法,德·巴日東太太是新生的但丁的貝阿特麗克絲;嫉妒德·巴日東太太的婦女用冷冷的輕蔑的目光瞅著呂西安。

  「這就是上流社會!」呂西安對自己說著,沿美景街下坡回烏莫。我們有時喜歡挑最遠的路走,用步行來刺激當時的思想,讓自己浸在裡頭。野心家碰過釘子並不灰心,反而勇氣勃勃。象他這種還沒有力量在高等社會中站穩腳跟,光憑著本能闖進去的人,決意犧牲一切,保持已得的地位。他中的毒箭,他在路上一支一支拔掉;高聲自言自語,把當晚遇到的一些蠢貨痛駡一頓,對他們荒唐的問話想出許多俏皮的回答,只恨事過境遷,念頭來得遲了一步。走到在山腳下沿著夏朗德河前進的波爾多公路上,呂西安趁著月光,好象看見一所工廠附近,夏娃和大衛兩人坐在河邊一根橫木上,便抄著小路走過去。

  呂西安趕往德·巴日東太太家去受罪的時候,他的妹子穿起一件粉紅的條紋紗衫,戴上草帽,裹一條小小的絲圍巾,這個樸素的穿扮在她身上等於盛裝一樣;有的人生來氣派很大,能夠使極平常的裝飾顯得很體面。所以她一脫下女工的衣衫,大衛見著格外膽怯。印刷商決心要談談自己,不料攙著美麗的夏娃穿過烏莫,一句話都想不出來。動了真情的人喜歡這種誠惶誠恐的感覺,仿佛信徒見到了神的光輝。兩個情人一聲不出走向聖安娜橋,打算穿往夏朗德的左岸。夏娃覺得一路靜默很不自在,便在橋中央停下來欣賞河上的景致;從這裡到正在建造火藥廠的地方為止,一長條水面照著落日,放出絢爛的光彩。

  夏娃想找個談話的題目,說道:「晚景多美啊!空氣又溫和又新鮮,到處是花香;天色好極了!」

  大衛回答說:「是啊,樣樣打動人心。」他想借這個譬喻來談到他的愛情,「多情的人最喜歡在景色的變化,明淨的空氣,泥土的香味中,體會他們心裡的詩意。大自然代替他們把話說出來了。」

  夏娃笑道:「而且也逗他們開口了。剛才穿過烏莫的時候,你一句話不說,你可知道我多窘啊……」

  大衛天真的回答:「剛才你那麼美,使我出神了。」

  夏娃道:「那麼現在我就不好看了嗎?」

  「不是的,我能夠陪你散步太快活了,所以……」

  他心中一慌,停住了,眼睛望著聖女路從上面盤下來的一帶山崗。

  「你要覺得這次散步快樂,我很高興。就認為你犧牲了晚會,應當給你補償。你謝絕到德·巴日東太太家去,跟呂西安不怕得罪她,向她提出要求,一樣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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