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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你們倘是生在外省的小百姓,階級的距離就比巴黎人更不容超越,巴黎人覺得這距離正在一天天縮短,你們始終受著鐵欄阻隔,各個不同的社會階層隔著鐵欄詛咒,對罵拉加①;所以只有你們能體會,呂西安·沙爾東聽見威嚴的校長說,他的名氣替他打開了巴日東府的大門,他的心和頭腦激動到什麼地步。他平日夜晚同大衛在美景街溜達,望見巴日東家的舊山牆,常常說他們的名字恐怕永遠傳不到那兒,對於出身低微的人的學問,貴人們的耳朵特別遲鈍。怎想到他會受到招待呢?這秘密,他只給妹妹一個人知道。夏娃會安排,又是體貼入微,拿出幾個路易②的積蓄,為呂西安向昂古萊姆最高級的鞋店買了一雙上等皮鞋,向最有名的成衣鋪買了一套新衣服,替他最好的襯衫配上一條百襇縐領,她親自洗過,熨過。夏娃看見呂西安穿扮好了,不知有多麼高興!她為著哥哥不知有多麼得意!囑咐的話不知說了多少!她想起無數的細節。呂西安經常出神,養成一種習慣,一坐下來就把胳膊肘子撐在桌上,有時竟拉過一張桌子來做靠手;夏娃要他在貴族的殿堂上檢點行動,放肆不得。她陪著哥哥走到聖彼得門,差不多直送到大教堂對面,看他穿入美景街,拐進林蔭道去和杜·夏特萊先生相會。可憐的姑娘站在那兒,激動不已,好象完成了一樁大事。呂西安踏進德·巴日東太太家,在夏娃看來是好運的開端。純潔的女孩子哪裡知道,一有野心就要喪失天真的感情!呂西安走進佈雷街,看到屋子的外表並不驚奇。在他想像中一再擴大的盧浮宮是用當地特產的軟石蓋的,年代久了,石頭有點發黃。臨街的門面相當陰沉,內部的構造也很簡單:外省式的冷冰冰的院子,十分乾淨;樸素的建築近乎修道院,保養得不錯。呂西安走上古老的樓梯,欄杆是栗樹做的,從二層樓起踏級就不是石頭的了。他走過一間簡陋的穿堂,一間光線不足的大客廳,方始在小客室裡見到當地的王后。灰色的門窗框子,雕花都是上一世紀的款式;門楣頂上嵌著仿浮雕的單色畫。板壁糊著大馬士革舊紅綢,鑲邊很簡單。紅白方格的布套遮著寒傖的老式家具。詩人瞧見德·巴日東太太坐在一張墊子用細針密縫的長沙發上,面前擺一張鋪綠呢毯子的圓桌,點著一個老式雙座燭臺,圍著罩子。王后並不站起來,只是怪可愛的在椅上扭了扭身子,笑吟吟的望著詩人;詩人看著她蛇一般扭曲的動作,心裡直跳,覺得那姿勢十分高雅。

  ①古希伯來人的罵人話,見《新約·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二節。
  ②法國古金幣,值二十法郎。


  呂西安的無比的美貌,羞怯的舉動,還有他的聲音,一切都使德·巴日東太太感到驚異。詩人本身已經是一首詩了。呂西安覺得這女人名不虛傳,偷偷打量了一番:德·巴日東太太同他理想中的貴族太太完全符合。她按照時行的款式,戴一頂直條子黑絲絨拼成的平頂帽。這頂大有中世紀風味的帽子,在青年人眼中愈加抬高了對方的身分。帽子下面露出一大堆黃裡帶紅的頭髮,照著亮光的部分完全金黃,蜷曲的部分紅得厲害。據說女人長著這種顏色的頭髮,別的部分很不容易配合;那位高貴的太太卻是皮色鮮明,彌補了那個缺點。一雙灰色眼睛閃閃發光,雪白寬廣,已經有皺襇的腦門,輪廓很顯著;眼睛四周的色調象螺鈿;鼻子兩旁有兩條藍血管,細巧的眼圈兒因之顯得更潔白。神采奕奕的長臉孔上長著一個鷹爪鼻,成為一個鮮明的標識,說明她容易激動,象孔代①家的人。頭髮沒有完全遮掉脖子。隨便扣上的袍子露出雪白的胸脯,不難想見乳房豐滿,位置恰當。德·巴日東太太伸出她保養很好而有些乾枯的細長手指,很親熱的指著近邊的椅子,要青年詩人坐下。杜·夏特萊坐在一把靠椅上。那時呂西安才發覺沒有別人在座。

  ①法國王室波旁家的旁系親屬。

  烏莫的詩人被德·巴日東太太的談話陶醉了。在她身邊消磨的三個鐘點,對呂西安簡直是個夢,恨不得永遠做下去。他發現那太太是消瘦而不是真正的瘦,渴望愛情而得不到愛情,身強力壯而帶著病態。態度舉動把她的缺點更加誇大了,呂西安卻看著很中意;年輕人開頭總喜歡誇張,只道是心地純潔的表現。他完全不注意煩悶和痛苦給她帶來的顴骨上的褐紅色斑疹,使她的面頰顯得神態憔悴。他的幻想只管盯著那雙熱烈的眼睛,照著燭光的美麗的鬈髮,白得耀眼的皮膚,象飛蛾見到亮光一樣死盯不放。並且對方的話句句說到他心裡,他再也不想去判斷對方是怎樣的女人。那種女性的激動,德·巴日東太太重複了多年而呂西安覺得很新鮮的濫調,都使呂西安入迷,尤其他存心把一切看得十全十美。他不曾帶作品來,而且當時也談不到這個問題;呂西安故意忘記帶詩,好作為下次再來的藉口;德·巴日東太太也絕口不提,以便改天再要他念自己的作品。這不是初次見面就有了默契嗎?西克斯特·杜·夏特萊先生對這次招待大不高興。他發覺得晚了一步,這漂亮青年竟是他的情敵。他送呂西安從美景街下坡去烏莫,直送到第一個拐角兒上,有心叫呂西安領教領教他的手段。間接稅稽核所所長先自己誇了一陣引見的功勞,然後以介紹人身分給他一番勸告,叫呂西安聽著很詫異。

  杜·夏特萊先生說:「總算呂西安運氣,受到的待遇比他夏特萊好。這批蠢東西比宮廷還傲慢。他們掃盡你面子,叫你下不了臺。他們要不改變作風,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准會再來。至於他夏特萊,他所以還在那家走動,無非是對德·巴日東太太感到興趣,昂古萊姆只有這個女人還象點兒樣。他先是因為無聊,對德·巴日東太太獻獻殷勤,結果卻發瘋似的愛上了她。不久事情就好得手,處處看得出她愛著他。他只有收服這個驕傲的王后,才能對那批臭鄉紳報仇洩恨。」

  夏特萊形容自己的癡情已經到了殺死情敵的地步,萬一有情敵的話。帝政時代的老油子用盡全身之力撲在可憐的詩人身上,想用威勢壓倒他,叫他害怕。他講到旅行埃及時的危險,大大誇張了一番,抬高自己;可是他只能刺激詩人的想像而並沒有嚇退情人。

  從那天晚上起,呂西安不管老風流如何威脅,如何裝出小市民冒充打手的樣子,照樣去拜訪德·巴日東太太;他先還保持烏莫人的身分,陪著小心;後來習慣了,不象早先那樣覺得在那兒出入是莫大的榮幸,上門的次數愈來愈多。那個圈子裡的人認為藥房老闆的兒子根本無足重輕。開始一個時期,某個貴族或者某些婦女去看娜依斯而碰到呂西安,對他都拿出上等人對待下級的態度,禮貌特別周到。呂西安先覺得他們和藹可親,後來也咂摸出那種虛假的客氣是什麼意思。有一些恩主面孔引起他的憤慨,加強他痛恨不平等的平民思想;許多未來的貴人開始對高等社會都有這種仇恨。可是不論怎樣的痛苦,呂西安為了娜依斯都能忍受。娜依斯這個名字,他是從別人嘴裡聽來的。那個幫口跟西班牙的元老和維也納的世家一樣,熟朋友之間男男女女都用名字相稱,他們想出這一點區別,表示他們在昂古萊姆的貴族裡頭也是與眾不同的。

  呂西安愛上娜依斯,正如年輕人愛上第一個奉承他的女子,因為娜依斯預言他前途無量,一定會享大名。她使盡手段要呂西安成為她家裡的常客,不但過甚其辭的讚美,還說呂西安是她有心提拔的一個窮孩子;她故意把他縮小,好把他留在身邊;她要呂西安做秘書,念書給她聽。其實她是愛呂西安,在當年那次慘痛的經歷以後,她自己也想不到還能愛到這個程度。她暗暗責備自己,覺得愛一個二十歲的青年簡直荒唐,單說身分,他就同自己離得多遠!種種顧慮煽動起來的傲氣,莫名其妙的在親熱的態度中流露出來。她一會兒目無下塵,擺出一副保護人面孔,一會兒慈愛溫柔,滿嘴甜言蜜語。呂西安開頭震于她高貴的地位,嘗遍了恐懼,希望,絕望的滋味;可是經過痛苦與快樂的交替,第一次的愛情也在他心裡種得更深了。最初兩個月,他把德·巴日東太太當做象慈母一般照顧他的恩人。一來二去,終於說起知心話來了。德·巴日東太太稱詩人為親愛的呂西安,然後乾脆叫他親愛的。詩人大著膽子也把尊貴的太太叫起娜依斯來,她聽著大不高興,發了一陣脾氣,叫不通世故的孩子愈加神魂顛倒;她嗔怪呂西安不該用一個大家通用的稱呼。又高傲又尊貴的德·奈格珀利斯小姐,向俊美的天使提出一個簇新的名字,要他用路易絲相稱。這一下呂西安一交跌進了愛情的天堂。一天夜晚,路易絲正在瞧一張肖像,呂西安進去,她急忙收起,呂西安要求給他看。這是他第一次表示嫉妒,路易絲怕他發急,給他看了年輕的康特-克魯瓦的肖像,淌著眼淚講出那一段悲慘的愛情,多麼純潔,受到多麼慘酷的摧殘的愛情。是不是她打算對已故的情人不忠實了?還是利用肖像暗示呂西安,還有一個男人同他競爭?呂西安太年輕,沒有能力分析他的情人,只是很天真的發急,因為娜依斯已經排開陣勢挑戰。在這種戰鬥中,女人總希望男人把她理由說得相當巧妙的顧慮徹底破除。她們關於責任,體統,宗教的爭辯好比許多堡壘,但願男人一齊攻下。天真的呂西安用不著這些挑撥就沖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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