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行會頭子費拉居斯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親愛的人兒,讓我向你承認,五年來,使我的幸福與日俱增的,正是知道你沒有任何其他的天生感情,這種感情總是要使愛情打點折扣的。你沒有姐妹,沒有父母,也沒有女友,我在你心裡既不居於他人之上,也不居於他人之下,你心裡只有我一個。克萊芒絲,你常常在我耳邊講的甜蜜的話兒,再對我說說吧!不要責怪我,安慰安慰我吧,我心裡難過。自然,這令人不快的懷疑,我覺得很不應該。你火熱的心,絲毫無可指摘。心愛的人兒,告訴我,我能永遠這樣偎依在你身旁嗎?我們緊密相連的兩顆頭,如果一顆在受苦,另一顆卻平靜無事,那還怎麼能同床共枕呢?……」說到這裡,他突然看見克萊芒絲凝神沉思,目瞪口呆,忍不住熱淚橫流,便高聲叫道:「你在想什麼?」

  「想我母親,」她語調莊重地回答,「於勒,你的克萊芒絲,聽到你的聲音,這最柔和的音樂,就情不自禁地回憶起母親臨終的訣別。我的痛苦,你是不會瞭解的。每當你甘美的愛情,化成千般表示,使我沉醉的時候,當我感受到你雙手的撫摸的時候,我就不由得想起一位垂死的老婦人,感覺到她冰冷的雙手沉重的壓力。」

  她將丈夫扶起,拉住他,緊緊地摟抱著他,精神激動,那力量遠遠勝過一個男子。她親吻他的頭髮,淚水撲撲簌簌滴在他身上。

  「啊,為了你,把我活活剁成肉泥我也願意!告訴我,我使你幸福,我在你眼中是最漂亮的女子,抵得上千百個女人。你也一樣,永遠不會有任何一個男子象你這樣為人愛戀。我不知道『義務』和『美德』的含義是什麼。於勒,我是因為你的為人而愛你,愛你使我感到幸福。我會更加愛你,直到我最後一息。我為我的愛情感到驕傲,認為我命裡註定在生活中只能體驗一種感情。我要告訴你的話,可能有些可怕:我很高興沒有孩子,我根本不想有。我覺得自己適合作妻子,勝於適合作母親。怎麼,你擔心麼?聽我說,我的心肝,答應我,我不是要你忘掉這柔情與懷疑摻雜的時刻,我是要你忘掉那個瘋子的話。於勒,我要你這樣。你答應我,絕不見他,絕不到他家去。我堅信,如果你在這迷宮中再多走一步,我們就要跌入深淵。我會死掉,嘴上喊著你的名字,胸中裝著你的心。為什麼你在心目中將我抬得很高,而在現實中,又將我踩得這麼低呢?你能在財產問題上相信那麼多人,卻不肯為一點懷疑給我些許施捨麼?這是你有生以來第一個機會,可以向我證明你對我的無比信任,可你一下子就把我從你心中的寶座上推下來了!在瘋子和我之間,你相信的是瘋子!……噢!於勒……」

  她停頓了一下,將散落在額頭和頸上的頭髮攏上去。然後,用令人心碎的語氣,加了一句:

  「我說得太多了。本來一句話也就夠了。如果你心頭上、額角邊還殘留一絲烏雲,哪怕一小片,你要知道,我就會死掉!」

  她禁不住渾身顫抖,面孔蒼白。

  「啊!我一定要把這小子宰了!」于勒摟住妻子,把她抱回床上時,心中想道。「咱們安心睡吧,我的天使,」他又說道,「我已經完全不放在心上了,我向你保證。」

  他又把這句話更溫柔地重複了一遍。克萊芒絲聽到這句溫存的話語,進入了夢鄉。於勒注視著沉睡的克萊芒絲,心想:

  「她言之有理。愛情如此純潔,一點點懷疑就會使它凋謝。對如此純潔的心地,對這朵嬌嫩的小花,凋謝,真的,恐怕就意味著死亡。」

  兩人彼此充滿柔情,生命每時每刻在交融。如果他們之間偶然出現了一朵陰雲,即使煙消雲散,仍會在心靈中留下那烏雲經過的痕跡。或者感情更加熱烈,正如陰雨過後大地更加美麗一樣;或者震動仍在迴響,有如晴朗的天空中遙遠的雷聲。總之,恢復原來的生活是不可能的。要麼愛情增長,要麼愛情減退,二者必居其一。

  早餐時,于勒先生和夫人相互體貼照顧,其中未免有些做作。目光中充滿快樂,那幾乎是勉強裝出來的快樂。人們迫不及待地自己騙自己,必須竭力裝得象些。于勒有懷疑,不能自主;他的妻子驚懼不安,確切無疑。不過,彼此還算放心,後來也都入睡了。現在這種不自然的狀況,是由於信念不足,還是因為記起了夜半的爭執?他們自己也不清楚。他們從前相愛,現在依然那樣純真地愛著,這殘酷而又有益的一夜,肯定在他們的心靈中留下某些痕跡。兩人都渴望將這痕跡消除,兩人都希望首先回到另一個人的身邊。他們情不自禁地思考,這第一次失和的首要原因是什麼。

  對於多情善感的心靈,這不是失戀,距失戀的痛苦還相當遙遠。這是一種難以描述的哀痛。如果說,顏色與心靈的動盪之間有某種關係,如果真如洛克①筆下的盲人所說,鮮豔的顏色對人的視覺產生的效果,大概與號角對人的聽覺產生的效果相同,那麼,就可以允許將這種反沖的憂鬱比喻成灰濛濛的色調。然而,經歷過憂傷的愛情,幸福短暫地受到干擾的愛情,其中仍留下了對幸福的真正感受,它會使人產生快感。這快感同時來自痛苦和歡樂,所以,也是全新的情感。于勒懷著青春的激情,品味著妻子的聲音,窺視著妻子的眼神。剛剛熱戀著她的時候,激勵著他的,正是這種感情。五年幸福生活的回憶,克萊芒絲的美貌,她天真純潔的愛情,這一切都迅速地將難以忍受的痛苦留下的最後殘跡一筆勾銷。

  ①洛克(1632—1704),英國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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