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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我的老朋友,』我對他說,一面扶起他來,幫他回到床上,『您覺得冷吧,怎麼不生火呢?』

  「『我一點也不冷,』他說,『不要生火!不要生火!我要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孩子,』他又說,用他冷冰冰的目光最後看了我一眼,『我可真要離開這裡了!我得了個抓空病,』他說,他會使用這個名詞,可見他的神智仍是清醒的。『我仿佛看見我的屋裡滿地都是活的金子,我走下床去撿金子。我的金子將來歸誰呢?我不送給政府。我立了一個遺囑,你把遺囑找出來吧,格羅蒂斯。那個荷蘭美女生了一個女兒,一天晚上,我在維維安訥街不知道哪個地方看見過她。她好象有一個外號叫做電鰻;她真是標緻哪,你去找一找她吧,格羅蒂斯。你是我的遺囑執行人,你要拿什麼就拿吧,吃吧:這裡有肥肝醬,有一包包的咖啡,有糖,有金湯匙。把那套奧迪歐①打的餐具送給你老婆吧。但是那些鑽石給誰好呢?你聞鼻煙嗎,孩子?我有一些煙草,你拿到漢堡去出賣吧,可以淨賺一半。總之,我什麼都有,而又什麼都得放下!別嚷,高布賽克老爹,』他對自己說,『挺直腰板,保持冷靜。』

  「他在床上坐起,他的面容在枕頭上清晰地勾畫出來,玲瓏浮凸,仿佛青銅鑄的一樣;他把他那乾癟的胳膊和瘦骨嶙峋的手伸直放在被子上,抓住被子,好象不讓自己被人拉走一樣。他望著壁爐,壁爐跟他金屬般的眼睛一樣冰冷。他死的時候神智完全清醒,在女門房、殘廢軍人和我自己的腦海裡面,仿佛浮現出勒蒂埃的名畫《布魯圖斯的孩子之死》②上的那些老羅馬人,他們聚精會神,站在執政官後面。

  ①奧迪歐系當時王家金銀器店。

  ②勒蒂埃(1760—1832),法國畫家。這裡提到的那幅畫題名應是《布魯圖斯判處兒子們死刑》。

  「『這老傢伙真行!』那殘廢軍人用老兵的慣用語對我說。

  「我呢,我仿佛還在傾聽那個垂死的人莫名其妙地一項一項列舉他的財富,我的目光剛才循著他的目光朝一個方向轉,停留在那一堆灰上面。這一堆灰是那麼多,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拿起火鉗,插到灰裡,觸到了一堆金銀,不用說這是在他生病的時候收到的款項,身體衰弱使他無法收藏起來,不然便是因為他不信任別人,所以沒有把它送到法蘭西銀行去。

  「『你馬上跑到民事法官那裡去,』我對那個老殘廢軍人說,『叫他給這裡的東西趕快貼上封條。』

  「我想起高布賽克臨終的話,以及那女門房最近告訴我的事情,我拿了二樓和三樓房間的鑰匙,要去檢查一下。我打開第一間屋子,看見吝嗇行為的種種後果。我往常認為荒誕不經的話,現在總算弄明白了,這種吝嗇行為只剩下一種不顧情理的本能,我們在外省的守財奴身上看見不少實例。在緊貼著高布賽克斷氣的屋子的那間屋裡,放著一些腐爛發臭的肉醬,數不盡的各種各類的食物,甚至還有長了毛的蛤蜊和魚類,臭氣沖天,幾乎使我窒息。到處都是蛆和蟲。這些新近收到的禮物和各種形狀的盒子、一箱一箱的茶葉、一包一包的咖啡胡亂堆在一起。壁爐上,在一隻銀質的湯碗裡,放著好些貨物已運到勒阿弗爾的提貨通知單,收貨人的名字都是他,一包包的棉花,一桶桶的糖、甜酒,咖啡、藍靛、煙草,都是海外運來的五光十色的貨物!這間屋子堆滿了家具、銀器、燭臺、繪畫、瓶子、書籍、沒有框架的卷起來的精緻版畫和古董。這一大堆值錢的東西也許不全是饋贈之物,有一部分恐怕是贖不出去留在他手裡的抵押品。我看見一些刻上紋章或編了號碼的首飾盒、細布餐巾、珍貴的武器,可是都沒有牌子。有一本似乎不應該放在那裡的書,打開一看,裡面都是一千法郎一張的鈔票。我決定將最瑣碎的東西也細瞧一下,把地板、天花板、屋簷、牆壁搜索一遍,好把全部金子都找出來,這個愛財如命的荷蘭人,叫倫勃朗給他畫一張像是夠資格的。在我從事司法生涯過程中,從來沒見過吝嗇和怪癖產生出這樣的結果。我回到他屋裡的時候,在他的寫字臺上找出了這些財物愈積愈多、愈堆愈亂的原因。在一個文件夾子裡放著高布賽克和一些商人的來往信件,他大約經常把他收到的禮物賣給這些商人。可是,也許這些商人已經吃過詭計多端的高布賽克的虧,也許高布賽克對於他的食物或製成品索價過高,每一樁買賣都沒有成交。他沒有把食品賣給舍韋,因為舍韋要打一個七扣才願意接受這些食品,高布賽克為了幾個法郎也要斤斤計較,而在討價還價的當兒貨物就腐爛了。他出售銀器,拒絕出腳力。賣咖啡不肯扣除損耗。總之,每樣貨品都掀起一場爭論,這說明高布賽克身上開始出現稚氣和莫名其妙的固執,當老頭兒的智力已經衰退,而又還有一種強烈的欲望留下來的時候,都會產生這種情形。我心裡想,正如他自己早已想到的一樣:

  「『這裡的財物將來都歸誰來繼承呢?』

  「他只有一個繼承人,想起他給我的有關這個女子的奇怪的指示,我不得不搜遍巴黎各個藏垢納污的地方,把一筆巨大的財產白送給一個不正當的女人。但首先,我要告訴你們,幾天之後,愛乃斯特·德·雷斯托伯爵就要按照正當的手續得到一筆財產,使他可以娶卡米葉小姐為妻,同時還給他的母親雷斯托伯爵夫人、他的弟弟和妹妹適當的財產,並給他們各辦一份妝奩。」

  「好的,親愛的但維爾先生,我們將會考慮這件事情,」葛朗利厄夫人答道,「愛乃斯特先生一定要很有錢,象我們這樣的家庭才不會嫌棄他的母親。您想想看,我的兒子有一天要成為葛朗利厄公爵;他將得到葛朗利厄兩個支系的財產,我要給他找一個合他心意的妹夫。」

  「可是,」博恩伯爵說,「雷斯托佩戴一個紅色琺瑯嵌銀條的紋章,銀條上有四個金框,每一個都有一個黑琺瑯十字,這是一個非常古老的家族的紋章。」

  「不錯,」子爵夫人說,「再說,卡米葉的婆婆違背了他們家族的銘言Restuta①,卡米葉可以不見她嘛!」

  ①拉丁文:保護財產。

  「鮑賽昂夫人也接待雷斯托夫人呢!」那年老的舅父說。

  「唉!那是在她大宴賓客的時候,」子爵夫人辯解道。

  一八三〇年一月於巴黎

  [陳占元/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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