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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親王,我來請示!」於洛裝做若無其事的,說話極有風度。

  元帥一聲不出,目不轉睛的瞪著他的署長,看他從門口走到面前。這道深沉的目光有如上帝的神目,於洛受不住了,無地自容的把眼睛低了下去,心裡想:「他全知道了。」

  「你不覺得有什麼虧心事嗎?」元帥的聲音嚴肅,沉著。

  「有的,親王。也許我瞞著您在阿爾及利亞搜索糧食是錯的。在我這個年紀,加上我的嗜好,當了四十五年差事,還是兩手空空。法國四百位議員的宗旨,您是知道的。那般先生對所有的缺份都眼紅,把大臣們的薪俸儘量壓低,這不是說完了嗎?……對一個老公務員,他們肯給一筆錢嗎?……你對那些刻薄的人能有什麼希望?他們只給土倫港口的工人三十銅子一天,實際是少了四十銅子就養不活家!他們想不到在巴黎拿六百,一千,一千二的公務員,受的何等苛刻的待遇;可是薪水一到四千法郎,他們就打你主意了!……他們連一八三〇年充公的王室財產,也不肯還給王室;也不肯撥一份產業給一個窮親王,而那份產業當初還是路易十六自己出錢買下的!……您要是沒有家私,人家就讓您跟我大哥一樣光靠薪俸過日子,再也想不起您曾經救過拿破崙大軍,在波蘭那片池沼縱橫的平原上,和我一起。」

  「你盜用了公款,該送到重罪法庭去,象那個國庫的出納員一樣!而你先生把事情說得這麼輕描淡寫!」

  「大人,那是大不相同的!我有沒有做監守自盜的事?……」

  「一個人鬧出這種醜事,在你的地位上這樣的措置乖張,簡直是擔了雙重的罪名。你丟了我們上級衙門的臉,一向是全歐洲最清白的!……而這些,先生,是為了二十萬法郎,為了一個女流氓!……」說到這裡元帥聲色俱厲。「區區一個小兵,偷賣了部隊的公物尚且被處死刑,而你是一個參議官!第二驃騎旅的波冷上校告訴我,在薩韋爾納,他手下一個弟兄愛上一個阿爾薩斯姑娘,小妖精作死作活的要一條披肩;那個兵吃了二十年糧,馬上要升做少尉,旅部裡人人瞧得起的,為了這條披肩居然盜賣了本營的公物。結果怎麼樣,你知道嗎,德·埃爾維男爵?他搗爛了窗上的玻璃吞下肚子,在醫院裡捱了十一個鐘點才死……你,你去想法子中風死吧,那我們還可以救出你的名譽……」

  男爵惡狠狠的望著元帥;元帥一看見這副貪生怕死的表情,立刻臉上紅了幾塊,眼睛冒起火來。

  「您就不救我了嗎?……」男爵嘟囔著說。

  這時于洛元帥聽說只有他兄弟和大臣在內,便逕自闖了進來,象所有的聾子一樣直撞到親王前面。

  「噢!」波蘭戰役的老英雄嚷著,「老哥,我知道你為什麼來的!……可是白費……」

  「白費!……」于洛元帥跟著說了一遍,他只聽見這兩個字。

  「是的,你來替你兄弟說情;你可知道他幹了什麼事嗎?」

  「我的兄弟?……」聾子問。

  「對啦,他是一個混……不配做你的兄弟!……」

  親王的怒火使他射出兩道閃電似的,令人心驚膽戰的目光,象拿破崙的一樣。

  「你胡說,科坦,」于洛元帥臉色發了白,「咱們丟開身分!

  來吧,我領教就是。」

  親王走到老夥計前面直瞪著他,抓了他的手湊在他耳邊說:

  「你是不是男子漢大丈夫?」

  「你等著瞧吧……」

  「好,那麼你硬正點!你要遭到空前大禍了!」

  親王回身從桌上拿起一宗案卷塞在於洛元帥手裡,喊:

  「你念吧!」

  福芝罕伯爵在卷宗內先讀到下面一封信:

  呈 內閣首相大人閣下

  密件

  阿爾及爾

  年 月 日

  親王閣下:現在我們手頭有一件非常棘手的案子,您可以從附上的文件中閱悉詳情。

  本案的節略如下:於洛·德·埃爾維男爵派了他的一個叔岳到奧蘭省來操縱穀子糧秣,又派了一個倉庫主任做副手。倉庫主任供出了一些事實,引起了人家注意,結果是逃跑了。檢察官以為本案只牽涉到兩個下屬,辦得很認真;但是署長的叔岳若安·斐歇爾,知道要解上刑庭的時候,在獄中用釘子自刺身亡。

  如果這位忠厚老實的人,——他大概是受了他副手和侄婿的騙,——不寫信給于洛男爵,案子可以就此結束。但這封信落到了檢察署手裡;檢察官大為驚異,特地來看我。把一個勞苦功高的參議官兼陸軍部署長,加以逮捕而提起公訴,實在太難看了;在別列津納河①一役之後,他在行政方面的整理工作,我們大家都沾光的。因為這個緣故,我才請求法院把全部案卷移交了過來。

  ①別列津納河,白俄羅斯境內德聶伯河的支流。一八一二年十一月,征俄法軍倉皇退卻,渡河西歸。

  現在的問題是:要不要讓事情發展下去?還是,既然主犯已經死了,除掉把在逃的倉庫主任缺席判決之外,把這件事壓下去?檢察官同意我把卷宗送達尊處。德·埃爾維男爵住在巴黎,案子的審理也應當由巴黎法院主持。我們想出了這個含糊的辦法,暫時擺脫了難題。

  可是我們希望元帥趕快有所決定。這樁舞弊案已經鬧得沸沸揚揚;現在只有檢察官、初審官、檢察長、和我,知道幕後的主使犯;倘使這個消息洩漏出去,我們更要受累無窮了。

  念到這兒,那份公事從于洛元帥手裡掉了下來;他望瞭望兄弟,覺得無須再翻其他的卷宗;但他找出了若安·斐歇爾的信,瞥了一眼便遞給男爵。

  發自奧蘭監獄。

  侄婿青及: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世界上了。你放心,人家決計找不到對你不利的證據。我一死,加上你那個壞蛋沙爾丹在逃,案子便可了結。想到我們的阿黛莉娜承你抬舉得那麼幸福,我死也死得很高興的。你無須再撥二十萬法郎來了。再見。

  這封信當由一位在獄的犯人交給你,我相信他是可靠的。

  若安·斐歇爾。

  「我請您原諒,」于洛元帥極有骨氣的向親王道歉。

  「得啦,跟我還用這個稱呼嗎,於洛!」大臣握著他老朋友的手說。——「可憐的驃騎兵只害死他一個人,」他用霹靂似的眼光把男爵瞪了一眼。

  「你拿了多少?」福芝罕伯爵問他的兄弟。

  「二十萬。」

  「好朋友,」伯爵對大臣說,「四十八小時內我把二十萬法郎送過來。我決不能讓人家說姓於洛的盜用公家一個錢……」

  「你胡鬧!」元帥回答,「我知道二十萬法郎在哪裡,我會去要回來的。——至於你,趕快提辭呈,申請退休吧!」他把雙頁的公文紙扔到坐在桌子旁邊兩腿發抖的參議官那裡。「這個案子要丟我們大家的臉,所以我得到了內閣會議的同意,由我全權處理。既然你毫無骨氣,不要我尊敬而還想活下去,過那種沒有人格的生活,那麼你的養老金給你就是。可是別再出來現眼。」

  元帥打了鈴。

  「公務員瑪奈弗在嗎?」

  「在,大人,」副官回答。

  「找他來。」

  「你,」大臣一見瑪奈弗便嚷道,「跟你的女人,你們存心把德·埃爾維男爵攪得精光。」

  「報告大人,請您原諒,我們很窮,我只靠我的差事過日子,我有兩個孩子,其中一個還沒有生,那是男爵的。」

  「好一副壞蛋的嘴臉!」親王指著瑪奈弗對於洛元帥說。——「少說你那套不要臉的廢話;把二十萬法郎拿回來,要不你就上阿爾及利亞去。」

  「可是大人,您不知道我的女人,她把什麼都吃光了。男爵天天請六位客人吃飯……我家裡一年要五萬法郎開銷。」

  「你走吧,」大臣厲聲吆喝,好似在戰事緊張的當口喝令衝鋒,「兩小時之內就發表你調職……去罷。」

  「那我寧可辭職的,」瑪奈弗放肆的回答,「要我受了過去那一套,再把我打下去,我是不甘心的,我!」

  說罷他出去了。

  「不要臉的下流東西!」親王罵了一句。

  這期間,于洛元帥始終一動不動站在那兒,臉色白得象死人,偷偷的打量著他的兄弟。這時他過去握了握親王的手,又重複了一遍:

  「四十八小時之內,物質上的損失可以補救過來;可是榮譽!啊!再見,元帥!這真是要了我的命……」他又咬著親王的耳朵:「唉,我活不成了。」

  「該死,你幹嗎今天早上跑來?」親王覺得很難受。

  「我是為他太太來的,」伯爵指著埃克托說,「她沒有飯吃了……尤其是現在。」

  「他有養老金呀!」

  「早已押給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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