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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奧棠絲給這件寶物引起了深思,又問:

  「把六個月功夫做成的寶物送你,他一定有什麼大恩要報答你囉?」

  「啊!你一下子要知道得太多了……可是告訴你……我要你參加一個秘密計劃。」

  「有沒有你的愛人參加?」

  「啊!你一心想看到他!要知道象你貝姨這樣一個老姑娘,能夠把一個愛人保留到五年的,才把他藏得緊呢……所以,別跟我膩。我啊,你瞧,我沒有貓、沒有鳥、沒有狗、也沒有鸚鵡;我這樣一頭老山羊總該有樣東西讓我喜歡喜歡,逗著玩兒。所以哪,我弄了一個波蘭人。」

  「他有須嗎?」

  「有這麼長,」貝特把繞滿金線的梭子比了一比。她到外邊來吃飯總帶著活兒,在開飯之前做一會。她又說:「要是你問個不休,我什麼都不說了。你只有二十二歲,可比我還嚕迻,我可是四十二啦,也可以說四十三啦。」

  「我聽著就是,我做啞巴好了。」

  「我的愛人做了一座銅雕的人物,有十寸高,表現參孫①鬥獅。他把雕像埋在土裡,讓它發綠,看上去跟參孫一樣古老,現在擺在一家古董鋪裡,你知道,那些鋪子都在閱兵場上,靠近我住的地方。你父親不是認得農商大臣包比諾和拉斯蒂涅伯爵嗎?要是他提起這件作品,當做是街上偶爾看見的一件精美的古物,——聽說那些大人物不理會我們的金繡,卻關心這一套玩意兒——要是他們買下了,或者光是去把那塊破銅爛鐵瞧一眼,我的愛人就可以發財了。可憐的傢伙,他說人家會把這個玩意兒當做古物,出高價買去。買主要是一個大臣的話,他就跑去證明他是作者,那就有人捧他了!噢!他自以為馬到成功,快要發跡啦;這小子驕傲得很,兩位新封伯爵的傲氣加起來也不過如此。」

  「這是學的米開朗琪羅②,」奧棠絲說。「他有了愛人,倒沒有給愛情衝昏頭腦,……那件作品要賣多少呢?」

  ①參孫是希伯來族的大力士,相傳他的體力都來自他的頭髮。
   ②米開朗琪羅(1475—1564),意大利著名畫家、雕塑家、建築師和詩人,一四九五年,米開朗琪羅創作了一座雕像,名為《睡著的丘比特》交給米蘭一位商人出售。商人為了賺錢,把雕像埋在地裡,然後取出冒充古董。被紅衣主教聖喬治以重金買去。


  「一千五百法郎!……再少,古董商不肯賣,他要拿傭金呢。」

  「爸爸現在是王上的特派員,在國會裡天天見到兩位大臣,他會把你的事辦妥的,你交給我得啦。您要發大財了,斯坦卜克伯爵夫人!」

  「不成,我那個傢伙太懶,他幾星期的把紅土攪來攪去,一點兒工作都做不出來。呃!他老是上盧浮宮,國家圖書館鬼混,拿些版畫瞧著,描著。他就是這麼遊手好閒。」

  姨母跟甥女倆繼續在那裡有說有笑。奧棠絲的笑完全是強笑;因為她心中已經有了少女們都感受到的那種愛,沒有對象的愛,空空洞洞的愛,直要遇上一個萍水相逢的人,模糊的意念方始成為具體,仿佛霜花遇到被風刮到窗邊的小草枝,立即就粘著了。她象母親一樣相信貝姨是獨身到老的了,所以十個月以來,她把貝姨那個神話似的愛人構成了一個真實的人物;而八天以來這個幽靈又變成了文賽斯拉·斯坦卜克伯爵,夢想成了事實,縹緲的雲霧變為一個三十歲的青年。她手中那顆銀印,閃耀著天才的光芒,象預告耶穌降生似的,真有符咒一般的力量。奧棠絲快活極了,竟不敢相信這篇童話是事實;她的血在奔騰,她象瘋子一般狂笑,想岔開姨母對她的注意。

  「客廳的門好象開了,」貝姨說;「咱們去瞧瞧克勒韋爾先生走沒走……」

  「這兩天媽媽很不高興,那頭親事大概是完了……」

  「能挽回的;我可以告訴你,對方是大理院法官。你喜歡不喜歡當院長太太?好吧,倘使這件事要靠克勒韋爾先生,他會跟我提的,明天我可以知道有沒有希望!……」

  「姨媽,把銀印留在我這兒吧,我不給人家看就是了……

  媽媽的生日還有個把月,我以後再還給你……」

  「不,你不能拿去……還要配一口匣子呢。」

  「可是我要給爸爸瞧一下,他才好有根有據的和大臣們提,做官的不能隨便亂說。」

  「那麼只要你不給母親看見就行了;她知道我有了愛人,會開我玩笑的……」

  「你放心……」

  兩人走到上房門口,正趕上男爵夫人暈過去,可是奧棠絲的一聲叫喊,就把她喚醒了。貝特跑去找鹽,回來看見母女倆互相抱著,母親還在安慰女兒,叫她別慌,說:「沒有什麼,不過是動了肝陽。——嘔,你爸爸回來了,」

  她聽出男爵打鈴的方式;「別告訴他我暈過去……」

  阿黛莉娜起身去迎接丈夫,預備在晚飯之前帶他到花園裡去,跟他談一談沒有成功的親事,問問他將來的計劃,給他出點主意。

  于洛男爵的裝束氣度,純粹是國會派、拿破崙派;帝政時代的舊人是可以一望而知的:軍人的架式,金鈕扣一直扣到頸項的藍色上裝,黑紗領帶,威嚴的步伐,——那是在緊張的局面中需要發號施令的習慣養成的。男爵的確沒有一點兒老態:目力還很好,看書不用眼鏡;漂亮的長臉盤,四周是漆黑的鬢腳,氣色極旺,面上一絲一絲的紅筋說明他是多血質的人;在腰帶籠絡之下的肚子,仍不失其莊嚴威武。貴族的威儀和一團和氣的外表,包藏著一個跟克勒韋爾倆尋歡作樂的風流人物。他這一類的男子,一看見漂亮女人就眉飛色舞,對所有的美女,哪怕在街上偶然碰到而永遠不會再見的,都要笑盈盈的做一個媚眼。

  阿黛莉娜看見他皺著眉頭,便問:「你發言了嗎,朋友?」

  「沒有;可是聽人家說了兩小時廢話,沒有能表決,真是煩死了……他們一味鬥嘴,說話象馬隊衝鋒,卻永遠打不退敵人!我跟元帥分手的時候說:大家把說話代替行動,對我們這般說做就做的人真不是味兒。……得了吧,呆在大臣席上受罪受夠了,回家來要散散心嘍……啊,你好,山羊!……

  你好,小山羊!」

  說罷他摟著女兒的脖子,親吻、戲弄、抱她坐在膝上,把她腦袋靠著他肩頭,讓她金黃的頭髮拂著他的臉。

  「他已經累死了,煩死了,我還要去磨他,不,等一會吧,」于洛太太這麼想過以後,提高了嗓子問:「你今晚在家嗎?」

  「不,孩子們。吃過飯我就走。今天要不是山羊、孩子們、和大哥在這兒吃飯,我根本不回來的。」

  男爵夫人抓起報紙,瞧了瞧戲目,放下了。她看見歌劇院貼著《魔鬼羅伯特》①。六個月以來,意大利歌劇院已經讓約瑟法轉到法蘭西歌劇院去了,今晚她是扮的愛麗思。這些動作,男爵都看在眼裡,他目不轉睛的瞅著妻子。阿黛莉娜把眼睛低下,走到花園裡去了,他也跟了出去。

  ①《魔鬼羅伯特》,德國作曲家邁耶貝爾(1791—1864)的作品。

  「怎麼啦,阿黛莉娜?」他摟著她的腰,把她拉到身邊緊緊抱著,「你不知道我愛你甚於……」

  「甚於珍妮·卡迪訥,甚於約瑟法是不是?」她大著膽子打斷了他的話。

  「誰告訴你的?」男爵把妻子撒開手,退後了兩步。

  「有人寫來一封匿名信,給我燒掉了,信裡說,奧棠絲的親事沒有成功,是為了我們窮。親愛的埃克托,你的妻子永遠不會對你哼一聲;她早知道你跟珍妮·卡迪訥的關係,她抱怨過沒有?可是奧棠絲的母親,不能不對你說老實話……」

  於洛一聲不出。他的太太覺得這一忽兒的沉默非常可怕,她只聽見自己的心跳。然後他放下交叉的手臂,把妻子緊緊摟在懷裡,吻著她的額角,熱情激動的說:

  「阿黛莉娜,你是一個天使,我是一個混蛋……」

  「不!不!」男爵夫人把手掩著他的嘴,不許他罵自己。

  「是的,現在我沒有一個錢可以給奧棠絲,我苦悶極了;可是,既然你對我說穿了心事,我也好把憋在肚裡的苦處對你發洩一下……你的斐歇爾叔叔也是給我拖累的,他代我簽了兩萬五千法郎的借據!而這些都是為了一個欺騙我的女人,背後拿我打哈哈,把我叫做老雄貓的!……嚇!真可怕,滿足嗜好比養活一家老小還要花錢!……而且壓制也壓制不了……我現在盡可以答應你,從此不再去找那個該死的猶太女人,可是只要來一個字條,我就會去,仿佛奉著皇帝的聖旨上火線一樣。」

  「別難受啦,埃克托,」可憐的太太絕望之下,看見丈夫眼中含著淚,便忘記了女兒的事,「我還有鑽石;第一先要救出我的叔叔來!」

  「你的鑽石眼前只值到二萬法郎,不夠派作斐歇爾老頭的用場;還是留給奧棠絲吧。明天我去見元帥。」

  「可憐的朋友!」男爵夫人抓著她埃克托的手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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