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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到了自己園裡,我回頭走向伯爵夫人,作出一個嚇唬她的手勢,象瘋子一般扯著鬼臉,嚷道:「您瞧,門有什麼用?」

  我在家裡待了半個月,好象根本沒想到我的鄰居。

  到五月底,一個幽美的夜晚,正好我們倆隔著柵欄慢慢地散步。走到盡頭,少不得彼此寒暄幾句。她覺得我垂頭喪氣,一味想著痛苦的念頭,便和我提到一個人應當存希望一類的話,好象保姆催眠兒童的歌聲。於是我越過柵欄,第二次走近她了。伯爵夫人邀我進到她家裡,想把我的痛苦蘇解一下。我這才走進那座聖殿,裡面一切都跟我向你們描寫的女子非常調和,到處素雅宜人。

  這所小樓,在內部看來的確是十八世紀的藝術家為一個達官貴人經營的豔窟。樓下的飯廳四面都有壁畫,畫的是稀格子的花架,兼帶花卉,手筆極精。樓梯間的壁上是模仿浮雕的單色畫。飯廳對面的客室已經破舊不堪,但伯爵夫人掛著很別致的、從古屏風上拿下來的幔子。連著客廳的是一間浴室。樓上只有一間臥房,一間盥洗室,和改成作坊的書房。

  廚房藏在小樓下面的地窖裡,要走幾步石級才能到正屋。欄杆與蓬巴杜式的花環把屋頂遮掉了,只看到幾個鉛球。你住在這裡好象和巴黎不知離開多遠了。要不是這位臉色慘白的女子在美麗的紅唇上偶爾掛著一點苦笑,你可能以為這朵紫羅蘭埋在它的花堆裡挺幸福呢。

  不多幾天,我們彼此已很信任;一則因為是鄰居,二則伯爵夫人看准我對女性完全無動於衷。我一瞥一視之間就可能把奧克塔夫的計劃斷送掉,所以我的眼神對她從來沒有什麼表情。奧諾麗納只把我當作一個老朋友,態度舉動都出於同情心。她的目光、聲音、措辭,一切都證明她毫無賣弄風情的意思,——那在同樣的情形之下,連最嚴肅的女人也免不了的。不久她便允許我踏進那個精雅的制花作坊,一間擺滿圖書和小古董的靜室,佈置和內室小客廳差不多,富麗堂皇的氣派把手藝的俗氣洗淨了。

  時間一久,伯爵夫人把最無詩意的東西,作坊,也變成有詩意的了。婦女所能做的活兒,也許假花在製造的細節方面最能表現女性的嫵媚。著色的時候,她必須俯在桌上,相當用心地對付這種近於繪畫的工作。旁的事,比如做地毯吧,假使要靠此謀生的話,往往會造成肺病或者脊骨變形。至於鐫刻樂譜,以需要細緻、小心與瞭解而論,又是最辛苦的工作。裁縫與刺繡一天掙不了三十個蘇。可是制花和做婦女的裝飾用品需要很多動作,很多手勢,甚至也要很多思想,使一個美女始終在她的天地之內:她可以自由自在,可以談話,可以笑,可以唱歌,可以思索。擺在黃松木長桌上、預備製作她所挑定的假花用的、成千累萬的著色花瓣,不消說都安排得很有藝術。畫碟是白瓷的,擦得非常乾淨,排列的方式使人一目了然,要用什麼顏色立刻能找到。所以那位高貴的藝術家很能節省時間。一口精巧的鑲嵌象牙的紫檀櫃子,有無數的小抽屜盛放鋼制的模型,給她作葉子或花瓣之用。

  一隻極漂亮的日本碗盛著漿糊,從來不讓發黴,碗上安放一個有鉸鏈的蓋子,輕巧玲瓏,只要指尖一撥就能揭開。鉛絲、紫銅絲,都藏在面前工作臺的小抽屜內。供在眼前的有一隻威尼斯瓶,插著一支含苞欲放的鮮花,這生動的模型便是她預備爭奇鬥勝的對象。她醉心於傑作,挑的總是最難的活兒,例如葡萄、野草,最小的花冠,色調最不容易捉摸的蜜槽。和頭腦一樣敏捷的手在桌子與活計之間來來往往,好比鋼琴家的手在鍵盤上活動。用佩羅的說法,手指象一群仙女,在嫵媚動人的姿勢之下,為了搓捏、黏貼、重壓,使出種種不同的力量,憑著心明眼亮的直覺,把每個動作的效果計算得很准。各種材料一旦備齊,她就先做一朵花,然後做毛茸茸的花枝,枝條修整完畢,再把葉子粘上去。我看哪看哪,真是百看不厭。在取材的大膽上面,她施展出畫家的天才,模仿枯葉、黃葉,和田裡的野花爭勝,那是一切花中最富於天趣、最簡單,所以是最複雜的。

  她和我說:「這門藝術還幼稚得很。倘若巴黎女子能有一點兒東方婦女在後宮中所表現的那種天才,她們戴的花就可以成為整套的語言。為了滿足我藝術家的要求,我做了一些枯萎的花,暗黃的葉子,象深秋或冬盡春初時期所看到的……這種花冠戴在一個紅顏薄命的或是心懷隱痛的少婦頭上,不是很有詩意嗎?有什麼意境,一個女人不能用頭上的裝飾來表現的?醉醺醺的酒神,陰沉古板的虔婆,煩悶的女子,不是都有各各不同的花來代表嗎?我認為植物能表現心靈的一切感覺、一切思想,連最微妙的在內。」

  她派我敲打葉子,幫著剪裁,打點鉛絲,預備她用作枝幹。我假裝極願意借此消遣,很快就把手藝學得很熟練。我們一邊做活一邊談天。無事可作的時候,我給她念些新出版的書,因為我不能忘了自己所扮的角色,老是裝做憂鬱、懷疑、悲苦、厭世,傷心到極點。我的長相,除了不是蹺腳以外,很象拜倫爵士;因此,她常常用些可愛的笑話跟我打趣。

  她以為她自己那種諱莫如深的痛苦,毫無問題是使我的痛苦相形失色的,雖然我厭惡人生的原因連揚與約伯①聽了也會首肯。我象街頭行乞的窮人一般在心上放些假瘡疤,賺取這位可敬可愛的女子的憐憫:我因此而感到的慚愧也不用細說了。懂得了間諜的卑鄙,我才懂得我對伯爵忠誠到什麼程度。我那時受到的同情盡夠安慰世界上最不幸的人。這婉孌可喜的女子,與世隔絕,幽居獨處了多少年,在愛情以外有極豐富的友誼可以施捨;而她給我友誼的時候一方面象兒童一般盡情流露,一方面又帶著一種憐憫的意味,——大可使一個愛她的浪子啼笑皆非的憐憫;因為她整個兒只是慈悲,只是同情。她擯棄愛情,對於所謂女子的幸福只覺得害怕:這兩種心理表現得又堅決又天真。我過的那些愉快的日子,可以證明女性的友誼比她們的愛情可貴多了。

  ①愛德華·揚(1683—1765),英國感傷主義詩人。約伯,古代的猶太長老,以正直聞名,後受上帝考驗,遭禍累累。故自怨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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