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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第三十三章

  傍晚時分,天空一片朦朧,陽光四散開來,但仍十分強烈,無處不在,就像古銅色的塵霧。我隨著奧芙格倫沿人行道輕快地走著。我倆是一對,前面是另外一對,街對面還有一對。從遠處看此番景象一定很不錯,有畫一般的效果,像牆紙飾帶上身著長裙、頭戴遮臉圓帽的荷蘭擠奶女工,又像一個擺滿做成小人形狀、身著當時流行服裝的陶瓷鹽瓶和胡椒瓶的架子,還像一群天鵝或別的什麼東西,一成不變、千篇一律地重複自己,但仍不失優雅。此番景象可謂悅人眼目,尤其讓那些眼目安心,這本來就是做給他們看的。我們正前往祈禱集會,去向眾人展示我們多麼恭順、虔誠。

  ①荷蘭擠奶女工以恭順、持家、愛清潔著稱。​

  這裡看不到任何齒狀的蒲公英,草坪裡的雜草被除得一乾二淨。我巴望能看到幾棵,哪怕一棵也好,垃圾一樣胡亂長在那裡,目中無人地傲然挺立,難以除盡,一年四季都開著太陽一樣金黃色的小花。它是那樣明亮開朗,那樣平凡普通,不論對誰都一視同仁地燦爛盛開。過去我們會把它做成戒指、花冠或項鍊,手指上沾滿了蒲公英的苦汁。有時我會在女兒下巴上舉著一棵蒲公英問她:喜歡黃油嗎?低頭聞花時,她的鼻子上會沾上花粉(抑或是毛茛)。在蒲公英結籽的時候,我可以望見她在草坪上奔跑的身影,就在我前面那塊草坪上,二三歲大的小人,揮舞著手,像一團跳動的光,一束烈火,空氣中到處是飛揚的蒲公英,好似一個個小小的降落傘。用力吹,說說看是幾點。所有那些光陰就在夏日習習的涼風中隨之吹遠飄去了。雖然這就像用掰雛菊花瓣的辦法來測定自己是否被愛一樣。我們也常常玩這個遊戲。

  ①毛茛屬植物在英文裡為buttercup,其字面意義為「黃油杯」。​

  到了檢查站,我們排隊等候過關。兩個兩個地列隊等候,像一所私立女校的女生外出散步,卻遠遠超過了預定時間沒有回來。多少年過去了,女孩們漸漸長大,一切變得面目全非,腿腳,身體,裙子,全都變得奇大無比。就像中了邪。我寧願相信這是一個童話故事。可它不是。我們兩個兩個地接受檢查,通過,然後繼續上路。

  一會兒後我們向右拐,經過「百合」,往下朝河邊的方向走。我希望我們能走遠點,走到開闊的河岸邊,那裡有大橋飛架兩岸,也是過去我們經常躺著沐浴陽光的地方。沿著彎彎曲曲的寬闊河道再一直往下走,就到了海邊。到那裡幹嗎呢?拾貝殼,還可以懶散地躺在油亮光滑的鵝卵石上。

  可我們不是去河邊,不可能看到沿路建築物上用藍色和金色鑲邊的白色小圓屋頂,樸實中不失俏麗。隊伍拐進了一座裝飾頗為現代的高樓,門上懸掛著一面大旗,上面寫著「婦女祈禱集會,即日」的字樣。旗子蓋住了大樓先前的名字,這座樓是以某個被暗殺總統的名字命名的。紅色大字下面,是一行黑體小字,頭尾各畫有一隻帶翅膀的眼睛。那行字是:「上帝是救國之源。」門兩旁照例站著衛士,一邊兩位,共四位,雙臂貼緊身體兩側,目光正視前方。他們頭髮整整齊齊,一絲不亂,軍裝筆直挺括,年輕的面孔如石膏一般光滑,與商店裡的人體模型一樣幾可亂真。每個衛士的肩上都背著一挺衝鋒槍,時刻準備著反擊他們認為我們有可能在裡面進行的任何危險或顛覆活動。

  祈禱集會將在大樓有頂的庭院裡舉行。那裡有一塊長方形的空地,屋頂是透明的。這不是全城範圍的祈禱集會,那通常在足球場舉行,這只是一個教區的活動。靠右邊,一排排木頭折椅已經擺好,那是給高官顯貴的妻女們坐的,這些官員間並無太大差別。上面有混凝土欄杆的廊台是給身份低微的女人坐的,包括馬大和穿著雜色條紋裙子的經濟太太。她們並沒有義務非參加祈禱集會不可,尤其是忙於家務或孩子還小更不必到場。儘管如此廊臺上還是坐滿了人。我想大家是把它視為一項娛樂活動了,好比歌舞演出或馬戲表演。

  一些夫人已經落座,她們穿著自己最好的繡花藍色長裙。當身著紅裙的我們兩個兩個走向相對她們的右側時,可以感到注視的目光齊刷刷地從那裡射過來。我們被盯著,被品頭論足,被小聲議論著,我們能感覺到,就像能感覺到小螞蟻爬在裸露的肌膚上。

  這裡沒有椅子。我們的區域被一根紅絲線編織的繩子封鎖起來,就像過去電影院用來維持入場觀眾秩序的那種。這根繩子像畜欄或豬圈一樣把我們圈起,將我們與他人隔離、劃分開來,使他人不致被我們玷污。我們走進去,自覺熟練地一行行排開,在水泥地上跪下。

  「到後面去,」奧芙格倫在我耳邊輕聲提醒,「那樣談話方便些。」俯首跪在地上時,我聽到竊竊低語聲悄然四起,好似高高的枯草叢裡小蟲爬行其間弄出的沙沙聲響:眾多的耳語聲響成一片。在這種地方,我們可以自由交換信息,一個挨一個傳過去。這樣不容易被他們盯上誰或聽到我們說什麼。何況他們肯定不希望在電視攝像機前中斷集會。

  奧芙格倫用胳膊肘碰碰我讓我留神,我慢慢地暗暗抬起頭。從我們跪著的地方可以清楚地望見院子的入口,人們還在不斷擁入。她叫我看的一定是珍妮,因為此刻她正走進門來,身旁換了一個女伴,不再是原先那位,這個我從沒見過。珍妮一定是又換了一家,調了一個新崗位。好像為時尚早了點,難道是她沒有奶水喂孩子不成?這是她被弄走的惟一原因,再有,就是除非她和夫人爭奪孩子。這種事經常發生,遠遠超過人們的想像。我看得出來,一旦有了孩子,她完全可能捨不得放棄。紅裙子下面,她的身體顯得異常瘦弱,幾乎皮包骨頭,整個人也失去了懷孕時的風采。一張臉孔蒼白瘦削,似乎全部的精氣神兒都被吸幹了。

  「知道嗎,那孩子不正常,」奧芙格倫靠近我腦袋說,「到頭來還是個畸胎。」

  她是指珍妮生的孩子,那個經過珍妮身體踏上別處不歸途的嬰兒。那個起名叫安吉拉的孩子。不能太早給她起名字的。我胃裡面感到一陣噁心。不,不是噁心,是發空。我不想知道究竟是怎麼了。「上帝。」我說。經歷了這一切後,卻是徒勞一場。這比一開始就什麼都沒有更糟。

  「這是她的第二胎,」奧芙格倫說,「不包括過去她自己的那個。前一胎懷了八個月後流產了,你不知道嗎?」

  我們望著珍妮邁進這個用繩子圍成的圈子,臉上的面紗使她顯得煞氣重重,觸之不得。她看見了我,一定看見了我,可她把目光越過我。這回全無了勝利的笑容。接著她轉身跪下,我只能看見她的後背和瘦削弓起的雙肩。

  「她認為是自己的錯,」奧芙格倫輕聲說,「連著兩胎。她覺得都是因為她的過失。聽說是跟一個醫生懷上的,根本不是大主教的孩子。」

  我不能說我對此一清二楚,否則奧芙格倫會奇怪我怎麼知道。因為就她所知,她是惟一可以為我提供這類消息的人,這方面她知道的事情多得驚人。有關珍妮的事她是怎麼發現的?是從馬大那裡?還是從珍妮的採購女伴那裡?或是趁夫人們一邊喝茶飲酒,一邊編織毛線、說三道四的當兒,從門縫偷聽得知。假如我照夫人說的辦了,她會這樣談論我嗎?二話不說就同意了,真是一點也不在乎,隨便什麼玩意,只要有兩條腿,那個你知我知的東西管用就行。這個事情上,她們開放得很,跟我們的觀念完全不同。別的夫人們在椅子裡朝前探著身子,天哪,驚呼聲中充滿恐慌和獵奇的渴望。她怎麼會這樣?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

  就像她們肯定對珍妮做過的那樣。「太可怕了。」我說。雖然把過錯攬到自己身上,獨自承擔那個孩子的先天缺陷,是珍妮一貫的作法。但人們怎麼都不會願意承認自己的生命毫無意義。也就是說,一無用處。缺乏情節。

  一天清晨大家在穿衣時,我注意到只有珍妮還是一身白色棉布睡袍,一動不動地呆坐在床沿。

  我往體操館的雙重門望去,看平日守在那裡的嬤嬤是否留意到。可嬤嬤不在那裡。那時她們對我們已放心了許多,有時會把我們獨自留在教室或飯廳裡,一次幾分鐘。或許她是借機躲開抽煙或喝咖啡去了。

  你看,我對隔壁床的阿爾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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