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使女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三二


  我母親走上前來,臉上微笑變成歡笑,大家全都擁上前來,高舉拳頭。攝像機搖到空中,成百個氣球正騰空而起,帶著繩子,高飛遠去:紅色的氣球,球身上印著一個圈,圈上有根柄,就像蘋果上的柄,這根柄是個十字架。鏡頭又回到地上,母親此刻已融入人群,我再也找不著她了。

  我三十七歲時才有了你,母親告訴我。要冒很大的風險,因為你可能畸形或有別的什麼毛病。不錯,你是我想要的孩子,可別人的狗屁話我也聽了實在不少!我最好的老朋友特麗莎·弗蒙指責我成了擁護提高人口出生率的人,這個潑婦。我想她說這話是因為妒忌。其他一些人態度還算將就。可是,在我懷胎六個月時,許多人開始給我寄各種文章,大都是有關三十五歲以後出生的嬰兒先天缺陷率直線上升的消息。盡是些我最不需要的東西。另外一些文章則大談特談做單身母親的諸般難處。去你媽的,全是狗屁!我回信這樣罵她們。這件事我既然開了頭,就一定要把它完成,決不半途而廢。醫院裡,護士在體溫記錄表上寫下「高齡初產婦」這幾個字時,被我看到了。這就是她們對你的稱呼,只要你是在三十歲以後生第一個孩子,老天,三十歲以後!胡說八道,我對她們說,從生理機能上來說,我只有二十二歲,不信咱們跑跑,隨便哪一天我都能超過你們。我可以一氣生下三胞胎,然後自己從這裡走出去,而你們卻在那兒死拽硬撐,連床都起不了。

  她說這番話時,會得意地伸出下巴。我記憶中的母親就是這個模樣,下巴向外翹著,坐在廚房裡的桌子旁,面前擺著一杯酒;不像在影片中那樣年輕,那樣莊重,那樣美麗,而是剛硬勇猛、鬥氣十足,活脫脫一個決不會在超市讓人插到她前頭的老女人形象。她喜歡到我們的住所來喝杯酒,我和盧克則在一旁準備晚飯。她喜歡講她自己生活裡走的彎路,講著講著最後總是變成我們所走的彎路。當然,那時她的頭髮已經灰白。她不肯染髮。總是說,幹嗎要自欺欺人,假扮年輕。不管怎麼說,我要它幹什麼,我又不需要男人陪在身邊,除了十秒鐘製造嬰兒半成品的那一點點價值外,男人什麼用也沒有。男人不過是女人用來製造別的女人所使用的法子罷了。並不是說你父親不是好人或其他什麼,只是他做父親不夠格。我也不指望他能當什麼好父親。完事後你就走開吧,我對他說。我自己有很好的收入,可以供得起孩子的日托。於是他就去了沿海地區,每逢聖誕節寄張卡回來。不可否認,他有一雙漂亮的藍眼睛。但他們這些人身上總是缺少了點什麼,即便是一些好心人也一樣。他們總是給人一副永遠心不在焉的感覺,似乎連他們自己是誰都不太清楚。他們總是兩眼朝天,不看腳下,除了在修車和踢球方面略勝一籌外,遠不如女人能幹,看來人類只要在這方面改進一下也就行了,對吧?

  她說話就是這副口氣,即使盧克在跟前也不例外。他倒不往心裡去,只是呆在一旁故意擺出大男人氣逗她開心。他會告訴她女人抽象思維不行,母親聽了會瞪他一眼,再倒上一杯酒。

  沙文豬,她會說。

  你看她是不是有點怪,盧克會轉身對我說,母親則帶著狡黠的,幾乎有點賊頭賊腦的神情望著我們。

  我是有權這麼說的,她回嘴道,我已經一大把年紀,該盡的義務也都盡了,是我倚老賣老、發發怪的時候了。你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小沙文豬。剛才我應該這麼叫你。

  至於你,她又轉向我,不過是這場衝突之下產生的反應罷了。鏡頭裡的一閃。歷史會饒恕我的。

  但她通常要到喝完第三杯酒時才會說諸如此類的話。

  你們這些年輕人不懂得珍惜生活,她會說。不知道我們吃了多少苦,才換來你們今天的一切。你看他削蘿蔔的樣子。知道嗎,就為了爭取到男人下廚房削蘿蔔,有多少女人的生命,多少女人的身體,被坦克碾成了肉泥?

  下廚是我的愛好,盧克總是這樣回答。我喜歡聽他這麼說。

  愛好,傻蛋才有這種愛好,我母親嗤之以鼻。別在我面前找藉口。過去人們可不允許你有這種愛好。他們會把你稱作怪人。

  好啦,媽,我打斷她。別為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鬥嘴皮子了好不好?

  毫無意義,她的口氣辛酸苦澀。你把它稱做毫無意義的事。你不明白,你什麼也不懂。你根本不明白我說的是什麼。

  有時她會放聲大哭。我好寂寞,她會邊哭邊訴。我有多寂寞你們是想不到的。我是有朋友,還算走運,但我就是感到孤單寂寞。

  在某些方面我敬佩母親。雖然我們之間的關係從來不是一帆風順。我覺得她對我期望過高。她希望用我來證明她的生活和選擇都無比正確。我不願讓自己的生活以她的標準為准,不願成為體現她生活觀念的模範後代。我倆常為此爭吵。你的生存方式不需要用我來證明吧,有一次我曾這麼反唇相譏。

  我想把她拉回來。我想把一切都拉回來,過去的一切。但這種願望只是毫無意義的一廂情願罷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