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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8.產日
  §第十九章

  我在做夢,夢見自己醒著。

  我夢見自己下了床,走過房間,不是這個房間,出了門,也不是這扇門。我在家裡,在我自己的一個住所裡。女兒跑上前來,穿著小小的綠色睡衣,前胸上印著向日葵,赤著腳。我一把抱起她,感覺到她的手腳貼在我身上。我哭起來,因為我明白自己不是醒著。我回到這張床上,試著想醒過來,我醒來坐在床沿,媽媽拿著盤子進來,問我是否好些。孩提時代,每回我生病,媽媽總是請假在家陪我。可我知道自己仍在睡夢中。

  做了一連串這樣的夢後,我真的醒了,我知道自己確確實實醒來了,因為天花板上的花環分明就在眼前,還有窗簾垂吊著像溺水的白髮。我有種上了麻藥的感覺。我想了想:也許他們在我的食物中下了藥。也許我以為自己正在過的這種生活不過是妄想中產生的幻覺。

  沒有一線希望。我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知道自己是誰,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這些都是測試的內容。我精神正常。健全的精神是寶貴的財富;我將它儲存起來,就像過去人們儲存錢財。我要好好儲存,待時機到來之時,便可富足充分地派上用場。

  一抹灰白透過窗簾,霧濛濛的,看來今天沒有多少陽光。我下了床,來到窗前,跪在窗座上那塊硬硬的小墊子「信仰」上。我向外望去,但什麼也望不到。

  我不知道另外兩張墊子哪裡去了。原先一定是一套三張的,既然有「信仰」,自然還要有「希望」和「博愛」。它們被藏到哪裡去了?賽麗娜·喬伊有愛整潔的習慣。東西不到破是不會隨便扔掉的。或許一個給了麗塔,一個給了卡拉?

  起床鈴響了,我在鈴聲未響之前便提早起了床。我穿上衣服,兩眼不往下看。

  我坐在椅子裡,想著chair(椅子)這個詞。它也可以指會議主席。還可以指一種行刑方式:電椅。它又是charity(博愛)的第一個音節。這個詞在法語裡則意為肉體。所有這些之間毫無關聯。

  我常常使用諸如此類的冗長排列來鎮定自己,使自己保持平靜。

  一個盤子放在我面前,盤子上是一杯蘋果汁,一粒維生素藥片,一把湯匙,一隻放了三片烤黑麵包的碟子,一小盤蜂蜜,另一隻碟子裡放著一個蛋杯,看上去像是裹在裙子裡的女人軀幹。裙子裡面,是保著溫的另一隻蛋。蛋杯是有藍色條紋的白瓷。

  ①盛放帶殼煮熟雞蛋的蛋形杯子。

  第一隻蛋是白色的。我把蛋杯移了移,讓它置身於從窗戶透進來的稀薄的陽光裡。陽光灑落在盤子上,亮起來,暗下去,又亮起來。蛋殼很光滑,但同時也佈滿顆粒,只有在陽光中才能看清的細小鈣粒,像月球表面上的環形山。它是一片荒蕪的地帶,卻又完美無瑕;它是聖靈們涉足的沙漠,這樣他們的心靈便不會因富庶豐饒而浮躁困惑。我想上帝一定也是這種樣子:像一隻蛋。月球的生命不在表面,而在內裡。

  這只蛋此刻閃著光芒,似乎自身便能發出一種能量。看著這只蛋,令我感到無限喜悅。

  陽光消逝了,蛋也立刻黯然失色。

  我把蛋從杯子裡取出,在手指上把玩。蛋是溫熱的。過去女人常把這種蛋置於雙乳間孵化。那種感覺一定不錯。

  簡而又簡者的生活。一隻蛋便是樂趣。實實在在的幸福,就在手指尖上。可是,也許我這種反應正是別人所希望的。有蛋足矣,我還奢求其他什麼?

  在不堪的境況下,生的欲望往往寄託在奇怪的物體上。我希望有只寵物:比如一隻小鳥,或是一隻貓。一個伴侶。隨便什麼熟悉的東西。哪怕是一隻被夾住的耗子也成,但連這都沒有可能。這座房子太乾淨了。

  我用調羹切開蛋的頂部,開始吃起來。

  我正吃著裡面那只蛋時,耳邊傳來警報器的聲響,先是在很遠的地方,接著便穿過一幢幢大屋宅院和修剪齊整的草坪,一路蜿蜒而來,由遠而近,先是細細的蟲子般的嗡嗡聲,待到跟前,那聲音便驟然放開,如同聲響之花綻開怒放,變成一個喇叭。這種警報器是在宣佈一件大事的降臨。我放下調羹,心跳加速,忍不住又走到窗前:會不會是藍色的,不是來接我的?但我看到一輛車拐了個彎,沿街駛來,停在房子前面,刺耳的警報器仍不停響著,車是紅色的。普天之樂,近來已難得一遇了。我放下吃了一半的雞蛋,趕緊到衣櫃裡拿外套,這時樓梯上也響起腳步聲,以及互相喊叫的聲音。

  「快點,」卡拉催我說,「沒那麼多時間等你。」她幫我穿上外套,滿臉是由衷的笑容。

  我飛跑著下了樓,幾乎是滑下樓梯的。前門敞開著,今天我可以從那裡出去。站崗的衛士向我致敬。天下起雨來了,毛毛細雨,膨脹的泥土和青草味充斥在空氣當中。

  紅色的產車停在車道上。後門開著,我費勁地爬進去。車廂地面上鋪著紅色的地毯,車窗上拉著紅色的窗簾。車廂內左右兩邊各有一條頂著兩頭的長凳,上面已經坐著三個女人。衛士把雙重門關上、鎖好,爬到前面,坐在駕駛員旁邊。透過罩著玻璃的金屬絲護欄,我們可以看到他們的後腦勺。車子顛了一下開動了,頭頂上警報器呼嘯著:讓開道,讓開道!

  「是哪個?」我沖著身旁女伴的耳朵,或者說白色頭巾下耳朵的大致位置問。因為聲音太吵,我幾乎是扯著嗓子喊。

  「奧芙沃倫。」她也大聲喊著應我,並情緒衝動地抓著我的手,緊緊捏著。這時車拐彎倒向一邊,她的臉轉到我面前,只見她淚流滿面。為何流淚?嫉妒,失望?不,都不是,她在笑,撲到我身上,雙臂緊抱住我,而過去我從未見過她。紅色的修女服下,她的雙乳碩大。接著她又用袖子擦去臉上的淚水。在這個日子裡,我們可以盡情做任何事情。

  但我要有所更正:在有限的範圍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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