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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第十七章

  回到房間後,我做了以下這些事情:

  脫掉衣服,換上睡袍。

  然後在右腳鞋尖裡找到那塊晚飯後藏起來的黃油。櫥櫃裡溫度太高,黃油有些化了。大部分已滲透到用來包它的餐巾紙上。這樣我鞋子裡也該有黃油了。我不是第一次這麼幹,每回有黃油甚至人造黃油,我都要用這種方法藏起一些。明天我可以用毛巾或衛生紙把鞋底的大部分黃油擦下來。

  我把黃油塗到臉上,擦到手上,直到被皮膚完全吸收。護手液和麵霜這類東西已對我們斷絕供應。它們被認為是多餘無用之物。我們是容器,惟有身體內部才至關重要。至於外表則無關緊要,粗硬起皺對他們而言都無所謂,就像堅果的外殼。禁止我們使用護手液,這是大主教夫人們的決定。她們不想讓我們在外貌上再有任何迷人之處。對其而言,事情本身就夠她們受的了。

  用黃油潤膚這一手是我在拉結-利亞感化中心學會的。「紅色感化中心」,我們這麼稱它,因為那裡遍佈紅色。這間屋裡我的前任、那位長著雀斑,笑聲爽朗的朋友,一定也這麼幹過,用黃油塗臉。我們都這麼幹過。

  ①《聖經》中人物,利亞(Leah)為雅各(Jacob)的第一個妻子,其妹拉結(Rachel)為雅各的第二個妻子。​

  只要我們堅持這麼做,用黃油塗擦自己的皮膚使它保持柔軟,我們便相信有朝一日自己會離開這裡,重新得到他人的觸摸,充滿愛欲的觸摸。我們便會有屬￿自己的儀式,沒有外人參與其間的儀式。

  黃油膩乎乎的,變質後我聞起來會像塊酸臭的奶酪。但至少它是有機體,人們過去常這麼說。

  我們竟然淪落到使用這種東西。

  塗上黃油後,我躺在單人床上,床平平的,像烤麵包片。無法入睡。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我盯著天花板中間那只有眼無珠的石膏眼,它也朝著我看,雖然它什麼也看不見。沒有一絲風,白色的窗簾好似紗布繃帶,松垮垮地垂吊著,在徹夜把房子照得通明的探照燈的光影中閃著微光,抑或是月光?

  我掀起床單,小心地下了床,光著腳,穿著睡衣,無聲無息地走到窗前,如同孩子一般,想看個究竟。月光灑在初雪的懷抱裡。天空清朗,但因為有探照燈,看不太分明。不錯,在朦朦朧朧的天際中,確實遊動著一輪月亮,一輪新月,一輪令人寄予無限希望的月亮,遠古時代的一片岩石,一位女神,一個有色小圓片。月球不過是塊石頭,整個天際更是充滿致命的硬物。儘管如此,噢,上帝,它是多麼美麗!

  我如此渴望盧克能在我身邊,渴望被他抱在懷裡,聽他呼喚我自己的名字。我渴望被人珍惜,但不是以現在這種方式,而是以別的方式;我渴望成為無價之寶。我一遍遍叨念著自己原來的名字,讓自己不要忘了從前曾經可以隨心所欲去做的種種事情,以及自己在別人眼中的模樣。

  我渴望偷偷拿點什麼。

  走廊上夜燈亮著,長長的樓道發出粉紅柔和的光亮。我沿著長條地毯,躡手躡腳、小心翼翼地走著,如同踩在森林植被上,不發出任何聲響,偷偷摸摸、心跳加速地穿行在夜色中的房子裡。我跨越了禁區。這是絕對違規的。

  經過樓下走道牆上魚眼一般凸出的鏡子,我看見自己白色的身影,帳篷形狀的身體,厚密的長髮像馬鬃似的披散在背後,雙眼發出亮光。我喜歡這樣。我正在憑自己的心願獨自做一件事。主動時態。有時態的。我心裡想的是去廚房裡偷把刀來,但並未做好準備。

  我到了起居室外,門半開著,我溜進去,把門又稍稍開大了些。門嘎吱響了聲,可近旁有誰會聽得到呢?我站在屋子中間,任瞳孔張大,就像貓或是貓頭鷹的眼睛。熟悉的香水味和厚重幔簾的粉塵充滿我的鼻孔。透過緊閉的窗簾的縫隙,外面的探照燈射進朦朧的微光,那裡一定有兩名哨兵在巡邏。我見過他們,從我的窗戶往下看到的,黑色的剪影。此刻我眼前可以見到房間裡一些擺設的輪廓和反射的光亮,比如鏡子、燈座、花瓶等等。沙發影影綽綽,像夜幕降臨時天邊的一團烏雲。

  我該拿什麼?最好是一件誰也不會留意的東西。夜半時分的林間,一朵神奇之花。拿一朵凋零的水仙,不要幹花。這盆水仙已經有味道了,很快就會被扔掉。那股難聞的味道和賽麗娜污濁的煙味以及羊毛織物的膻味混雜在一起。

  我摸到了一張茶几,用手摸索著上面的東西。我一定是碰倒了什麼,只聽到丁當一聲脆響。我找到了水仙,乾枯的部位葉尖已經發脆,根部軟塌塌的。我用手指將它掐下來。我會把它壓在某個地方。壓在床墊子下。把它留在那裡,留給下一個女人,我之後的女人,讓她去尋找發現。

  可是且慢,屋裡有人,就在我身後。

  我聽到腳步聲,和我的一樣輕,同一塊木地板發出的嘎吱聲。門輕輕哢噠一聲在我身後關上,屋裡更是漆黑一片。我整個人僵住了:我犯下了大錯,不該穿白色的。即便在黑暗中,我也像月光下的白雪般清晰可見。

  接著便聽到一聲低語:「別喊。沒事。」

  好像我真要喊似的,好像真沒事似的,我轉過身:眼前所見惟有一個影子,顴骨發出暗光,看不清膚色。

  他走到我跟前。是尼克。

  「你到這裡來幹嗎?」

  我沒有回答。他到這裡來,一樣也犯了規,又是和我一起,不會出賣我的。我自然也不會出賣他。這時的我們,相互就好比對方的鏡子。他把手放在我手臂上,將我拉入懷裡,嘴壓住我的嘴。在經歷了這樣一種自我克制和壓抑後,這種舉動再自然不過,除此之外,還會是其他什麼?兩人顫慄著,一言不發。我多麼渴望。在賽麗娜幹花裝飾的客廳裡,在中國地毯上,他那精瘦的男性軀體。一個完全不瞭解的男人。就像猛的大聲喊叫,就像朝某個人開槍射擊。設想一下,假如我的手遊弋下去,解開扣子,接下去會怎麼樣。但這麼做太危險了,他心裡清楚,我們各自把對方推開,但仍離得很近。太輕信,太冒險,太出格了。

  「我是專門來找你的。」他貼近我耳朵說,一邊仍在喘氣。我真想把頭伸上去,品嘗一下他肌膚的味道,他令我饑渴難熬。他的手指移動著,撫摩著我睡衣袖子裡的手臂,仿佛已經身不由己。被人觸摸,被人如此饑渴地撫摩,如此熱切地渴望,這種感覺真好。盧克,你會瞭解的,你會明白的。這個人就是你,只不過寄身在另一個身體裡。

  一派胡言。

  「找我幹嗎?」我問。難道他饑渴難耐到了這種地步,竟不惜孤注一擲,鋌而走險深夜闖入我房間嗎?我想到掛在圍牆上被絞死的屍體。我幾乎站都站不穩了。趁我尚未完全融化之前,我得趕緊離開,回到樓上。這時尼克已把手放到我肩膀上,緊緊抓著,擠壓著我,好似滾燙的鉛塊。我將因此遭受滅頂之災嗎?我是個膽小鬼,我懼怕痛苦。

  「他讓我來的,」尼克繼續道,「他想見你。在他的辦公室裡。」

  「你說什麼?」我反問道。是大主教,一定是的。見我,這個見是什麼意思?他還覺得不夠嗎?

  「明天。」他說,聲音低得剛能聽見。在黑暗的客廳裡,我們緩慢地分開,似乎我們被某種力,某種電流拉近,又被同樣強大的兩隻手拉開。

  我摸到門,擰動把手,手指感覺到冰冷的陶瓷,打開。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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