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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第十二章

  浴室在臥室隔壁。貼著小小的藍色勿忘我花牆紙,與窗簾相配。裡面還有一塊藍色的防滑墊,一塊仿皮便盆座套。與從前相比,這間浴室缺少一隻布娃娃,沒有小小的裙子用來遮蓋備用衛生紙卷。除此之外,水槽上方的鏡子已被拆掉拿走,換上一塊長方形的鍍錫鐵板;再有就是門沒有上鎖,當然更沒有剃鬚刀。開始時,浴室裡曾發生過幾次意外事故,比如割腕、自溺什麼的。那是在他們把所有可能引起麻煩的東西徹底清除之前。卡拉坐在外面大廳裡的一把椅子上守著,以防有人擅自闖入。浴室裡,浴缸裡,都是你們容易受傷的地方,麗迪亞嬤嬤說。她沒有說被什麼所傷。

  洗澡是規定的要求,但同時也是奢侈的享受。單單是取下沉重的白色雙翼頭巾和面紗,單單是能夠用手觸摸一下自己的頭髮,就是一種難得的奢侈。我的頭髮現在已經很長了,一直沒有修剪。頭髮必須要長,但必須遮蓋住。麗迪亞嬤嬤說:聖保羅說過,要麼留長,要麼剃光。她笑起來,又是她那種硬憋住的嘶笑聲,似乎她剛才說的不過是個笑話。

  ①《聖經·哥林多書》前書第11章第6節有這樣一段話:如果女人不加遮蓋,就讓她剃光頭髮,倘若女人覺得光頭羞恥,就必須加以遮蓋。

  卡拉放好了洗澡水。此刻正像一碗湯似的熱氣騰騰。我接著脫衣服:外衣、白色內衣和襯裙、紅襪子和寬鬆內長褲。莫伊拉常說,穿連褲襪會爛襠。麗迪亞嬤嬤是決不會使用爛襠這類詞的。她會用不衛生這個詞。她希望所有的一切都衛生清潔。

  我已經開始對自己的裸身感到陌生。我的身體似乎已陳舊過時。我真的曾穿著泳衣在沙灘上呆過嗎?千真萬確,毫無顧忌,就在男人們中間,一點也不在意我的兩腿、雙臂、大腿和後背袒露無遺,完全暴露在眾目之下。不知羞恥,厚顏下作。我避免往下看自己的身體,並非因為覺得它不知羞恥或厚顏下作,而是因為我不想看。我不想看如此完全徹底地影響決定我自身的東西。

  我跨入水中,躺了下來,任由水托著我。水像手一樣柔和。我閉上眼睛,猛然間,沒有任何先兆地,女兒一下出現在我面前。一定是香皂味道的作用。我把臉貼在她脖子後面細軟的頭髮上,呼吸著她的氣息。她身上散發著嬰兒爽身粉、嬰兒洗浴後的肌膚以及香波的味道,夾雜著淡淡的、若有若無的尿味。我在洗澡時眼前出現的她就是這麼大。她每次回到我身邊,年齡都不相同,因此我知道她確實不是鬼魂。假如她真是鬼魂,一定是停留在一個歲數上的。

  有一天,當時她才十一個月大,剛要開始學走路的時候,一個女人把她從超市的手推車上偷偷抱走。那天是星期六,由於盧克和我都是上班族,兩人照例趁週末在超市採購一星期的食品。她正坐在當時超市手推車上的嬰兒座上,車上有放腳的孔眼。她開心得很,我轉身去挑食品,我想當時是在貓食櫃吧;而盧克則在另一頭的肉食櫃前,那會兒已看不見他了。他喜歡挑選一周要吃的肉類。他說男人比女人需要更多的肉食,並說這不是迷信,也不是因為他這人古怪,這是經過專門研究的。男女有別,他說。他老喜歡這麼說,好像我要證明男女無異似的。通常他愛當我母親的面說這種話。他喜歡逗她開心。

  我聽到女兒哭起來。忙轉過身,見她正消失在走道那頭,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女人抱著她,我立刻尖叫起來。那個女人被抓住了。她約有三十五歲,哭著嚷著說這是她的孩子,上帝賜予她的,上帝已經向她顯了靈。我為她感到惋惜。超市經理向我們道了歉,並扣住她,等警察來處理。

  「她瘋了。」盧克說。

  那時我想,這只是個孤立事件。

  她消失了,我無法將她留住,無法將她留在我身邊。她走了。也許我確實把她當做一個鬼魂,一個五歲時就已死去的小姑娘的鬼魂。我記得我們曾有過的合影,我抱著她,典型的母女照,照片被拴緊在鏡框裡,妥善保存。在我閉上的眼睛後面,我可以看到自己,就是現在這個模樣,坐在打開的抽屜旁,或者是地下室裡的一口皮箱旁,裡面有折好藏起的嬰兒衣物和一綹放在信封裡的頭髮,是她兩歲時剪的,淺褐色。後來發色漸漸變深了。

  我再也沒有那些東西了,那些衣服和頭髮。我不知道我們的所有東西都到哪裡去了。被搶劫了,扔掉了,還是被拿走了。或是被沒收了。

  我已經學會離開許多東西照常生活。假如你們擁有眾多財物,麗迪亞嬤嬤說,就會過分依賴物質世界,而忘記精神價值。你們必須培養虛心。溫順的人有福了。她沒有繼續喋喋不休接下去說繼承大地之類的話。

  ①《聖經·馬太福音》,耶穌登山訓眾論福,其中有「虛心的人有福了」和「溫順的人有福了」等言。​

  我躺著,任水拍打著我,身旁是個並不存在的開啟的抽屜,心中思念著那個並未在五歲時死去的小女孩,我希望她確實還活在世上,即使不是為我而存在。我是為她而存在的嗎?我是否她內心深處黑暗之中的一張照片?

  他們肯定已告訴她我死了。他們必然會想到這麼做。他們會說這麼做能使她更容易適應過來。

  八歲,她現在該有這麼大了。我已經填補上流走的那段時間,我知道究竟流走了多少時間。他們是對的,權當她已經死了是要容易得多。我不必苦苦盼望,不必做無謂的努力。何必用頭撞牆呢?麗迪亞嬤嬤說。有時她會用圖解的方式來解釋事物。

  「我可沒有整整一天的時間來陪你。」門外傳來卡拉的聲音。她說的沒錯,的確如此,她從未得到過任何完整的東西。我不該剝奪她的時間。我抹上肥皂,用刷子和浮石磨掉死皮。這一類清教徒常用的清潔用具還是有供應的。我希望全身能夠徹底潔淨,一塵不染,沒有一絲細菌,就像月球的表面一樣。但今晚不能洗澡,再晚一點也不行,整整一天都不能洗。據說那樣會干擾受孕,何苦冒險呢?

  此刻,我無法視而不見腳踝上小小的刺花紋。那是四個數字和一隻眼睛,通行證上是倒過來的,一隻眼睛和四個數字。據說這能保證我永葆青春,永遠不會枯萎凋零,化作大地上另一道風景。我是太重要太稀罕了,不能讓我枯萎凋零。我是國有資源。

  我拔掉塞子,擦乾身子,穿上紅色的毛巾布浴袍。剛才換下的衣服就放在原地,讓卡拉去洗。回到房間,我重新穿衣。白色頭巾晚上不必戴,因為我不用再出門。這座房子裡的每個人都知道我長得什麼樣,但我還是放下紅色面紗,蓋住濕淋淋的頭髮和沒有修剪的頭。我是在哪兒看到那部電影的?那些婦女跪在城裡的廣場上,雙手捧著頭,頭髮雜亂地一綹綹披散著。她們究竟做了什麼?那一定是發生在很久以前的事了。因為我什麼也記不起來了。

  卡拉為我送來蓋著放在盤子裡的晚餐。進門前,她敲了敲門。我喜歡她這麼做。這個舉動表明在她心目中,我還保留一些過去人們稱之為隱私的東西。

  「謝謝。」我從她手中接過盤子。而她也確實對我笑了笑,但隨即便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每逢我倆單獨相處時,她總是有點怕我。

  我把盤子放在一張白漆小桌上,把椅子拉過來。掀開蓋子,裡面是一塊煮過了頭的雞腿,但總比帶血的好,那是麗塔的另一種做雞方法。她總有辦法讓人感受到她的不滿。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烤土豆,一些青豆和沙拉。甜點是罐頭梨子。都是營養極好的食物,雖然沒什麼味道。健康食品。你們得補充維他命和礦物質,麗迪亞嬤嬤忸怩作態地說。你們得成為一個有用的容器。不喝咖啡和茶。滴酒不沾。這是經過專門研究的。盤子上還有一塊類似自助餐館提供的紙巾。

  我想到其他人,那些吃不上這些東西的人。這裡是心臟地帶,我在此過著富足的生活,願上帝讓我們心懷真誠的感激之情,麗迪亞嬤嬤說,或者她說的是感謝之情?我開始吃盤子裡的東西。今晚我不餓。胃裡不舒服。但是沒有其他地方可以放這些食物,屋裡沒有盆栽植物,又不敢倒到廁所裡。不為其他,就因為我太神經、太緊張。我可以把它留在碟子裡,讓卡拉不要報告嗎?我咀嚼著,吞下去,又咀嚼著,再吞下去,吃得汗都出來了。在我的胃裡,食物聚成一粒球,一團濕乎乎擠在一塊兒的硬紙片。

  在樓下的餐廳裡,那張紅木大餐桌上會點起蠟燭,上面有白色的桌布、銀器和盛滿酒的酒杯。那裡會響起刀子和瓷器相碰發出的清脆聲響,以及她放下叉子時的丁當聲,伴著難以察覺的一聲歎息。她面前碟子裡剩下一半的食物碰都沒碰。也許她會說沒有胃口。也許她什麼也不說。假如她說話了,他會說什麼嗎?假如她什麼也沒說,他會注意到嗎?我不知道她如何使自己引起注意。我想那一定很難辦到。

  碟子旁邊有塊黃油。我撕下紙巾的一角,將黃油包起來,拿到小櫃子邊,像曾經做過的那樣,塞進另外一雙鞋的右腳尖裡。我把剩下的紙巾揉皺,想必沒有人會吃飽了撐的把它鋪平展開,檢查是不是少了什麼。我將等到夜深人靜時使用這塊黃油。今晚是絕不能帶黃油味的。

  我等待著。儘量理清思緒,讓自己安靜下來。我自身就是此刻我必須整理清楚的東西,恰如整理一篇演講稿。我必須呈上的是人為的我,而不是本來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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