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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相連的城市之一

  裡奧妮亞城每天替自己換新裝:居民每天在新被單和新床單之間醒來,用剛解開包裝紙的肥皂洗臉,穿嶄新的衣服,從最新型的冰箱裡拿出未開的罐頭,聽最現代化廣播台最新的音樂。

  棄置路邊的是昨日的裡奧妮亞,裹在潔淨的塑料袋子裡等待垃圾車。除了一筒筒擠過的牙膏、壞電燈泡、報紙、瓶罐、包裝紙之外,還有鍋爐、百科詞典、鋼琴、瓷器餐具。要估量裡奧妮亞有多麼富饒,單單看它每日的生產、銷售和購買量是不夠的,還要同時看它每天為了騰出空間安置新製品而丟棄多少東西。於是,你開始揣測,裡奧妮亞真正的樂趣是所謂享受新鮮事物呢,還是拋棄、清除、細淨經常出現的污穢,事實上,人們歡迎清道夫就像歡迎天使一樣,他們在充滿敬意的靜默中搬走昨日的遺跡,這似乎是足以激發宗教虔誠的一種儀式,不過也許因為人們丟棄東西之後就不願再想它們。

  誰都沒有想過,他們的垃圾每天搬到什麼地方去。運到城外,當然,可是城市年年在擴大,清道夫必須走遠一點。垃圾量增加了,垃圾堆也高了,在更寬的周界裡層層堆起來。而且,裡奧妮亞製造新物品的能力愈進步,垃圾的質量也愈高,經得起時間和自然現象考驗,不發黴,不燃燒。裡奧妮亞周圍的垃圾變成不可摧毀的堡壘,像山嶺一樣從四周聳起。

  結果是:裡奧妮亞拋棄得愈多,積存的也愈多;它的過去的鱗片已經熔合成為一套脫不掉的胸甲。城市一邊每日更新,一邊把自己保留在唯一可以確定的形態裡:昨天的廢物,堆在前天和更久遠的廢物之上。

  裡奧妮亞的垃圾可能會一點一點侵入別人的世界,不過,在它最外圍的斜坡之外,別些城市的清道夫也推出堆積如山的垃圾。在裡奧妮亞邊界之外,整個世界也許都佈滿火山口,各自環繞著一個不斷爆發的城市。隔開敵對的陌生城市的,是受侵蝕的堡壘,靠著彼此混雜在一起的瓦礫互相支持。

  垃圾積得愈高,倒塌的危險愈大:只要一個鐵罐、一個舊車胎或者一隻酒杯滾向裡奧妮亞,就會引起一次大崩陷:不成對的鞋子、舊日曆、殘花;而城市不斷企圖擺脫的過去以及混雜著鄰近城市的過去,就會把它埋葬得乾乾淨淨。這樣的一次大災劫會把肮髒的山嶺夷為平地,抹掉每日換新衣的一切痕跡。在附近的城裡,他們已經準備好開路機,等著鏟平這片土地,向新領地擴展,把清道夫驅使得更遠。

  波羅:從這花園平臺望下去,也許只看得見我們心裡的湖……

  忽必烈:無論我們作為軍人和商人的艱苦任務把我們帶到什麼地方,我們心裡還維護著這片靜寂的陰處、這斷斷續續的對話、這永遠不變的夜晚。

  波羅:除非我們應當作相反的假設:在戰場和港口上搏鬥的人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我們兩人——自從盤古初開就靜止不動——在這竹籬笆裡念及他們。

  忽必烈:除非勞動、呐喊、傷口、臭味都不存在,只有這叢杜鵑花。

  波羅:除非腳夫、石匠、清道夫、清洗雞肺的廚子、石旁的浣衣婦、一邊燒飯一邊喂嬰兒的母親之所以存在,只是因為我們心念裡想到他們。

  忽必烈:說實話,我從來不想這些人。

  波羅:那未,他們是不存在的。

  忽必烈:我看這種假設似乎並不符合我們目的。沒有這些人,我們就不可能躺在這吊床裡蕩來蕩去。

  波羅:那麼我們必須拒絕這種假設。就是說,另一種假設才是正確的:他們存在,我們不存在。

  忽必烈:我們已經證明,假如我們在這裡,我們就不存在。

  波羅:而事實上,我們確實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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