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看不見的城市 | 上頁 下頁


  城市和標記之四

  從遠處來的旅人,免不了要面對改變語言的問題,可沒有一次比得上我在海柏蒂亞城的經歷,因為當時改變的是物,不是言語。我進入海柏蒂亞城的時候是早上,木蘭園反映在藍色的湖裡,我在夾道的籬笆之間走著,滿以為會看到美麗的少女戲水,可是,在水底的卻是螃蟹,咬齧著自溺者的眼睛,他們的脖子上系著石頭,他們的頭髮纏滿綠水草。

  我覺得受了欺騙,我決定要求蘇丹王主持公道。在最巍峨的圓頂皇宮裡,我走上斑岩石的臺階,跨過鋪瓷磚的、有噴泉的六個庭院。正中的大堂有鐵欄圍著:戴著黑色鐵鐐的囚犯正在一個地下礦場挖掘玄武岩石。

  我只好去請教哲學家。我走進大圖書館,迷了路,周圍是裝滿羊皮紙卷膚,幾乎倒塌的書架,我順著褪色的字母次序找,進出大堂、上下樓梯和橋道。在最偏僻的紙草紙書櫥裡,在成團的濃煙裡,我看見一個年輕人呆滯的眼睛,他躺在席子上,嘴巴噙住鴉片煙筒。

  「哲學家在哪裡?」

  吸鴉片的人指向窗外。外面是花園,有兒童￿戲設備:木瓶、秋千、陀螺。哲學家坐在草地上。他說:「標記造成語言,可不是你自以為懂得的那一種。」

  我以前-直依賴形象指引我追求什麼,如今我已經領悟到,必須讓自己擺脫這些形象:惟有如此才學得懂海柏蒂亞的語言。

  現在,我只要聽到馬嘶和揮動鞭子的聲音就會充滿情欲的惶恐:在海柏蒂亞城裡,你必須到馬廄和馳馬的場地才可以看到美麗的女子騎馬,她們裸著大腿,小腿戴著護甲,年輕的外國人如果走近她們,就會被她們推倒在幹稻草或者木屑堆上,並且被她們結實的乳房擠壓。假如我的精神只需要音樂而不要任何其他刺激和營養,我知道應該到墳場去:音樂家躲在墳墓裡,從一個墳到另一個墳,笛子的顫音和豎琴的和絃互相酬答。

  不錯,在海柏蒂亞,總有一天,我唯一的願望是離開。這時候我就知道不該走向海港而必須攀上城堡最高的尖塔,去守候駛過的船隻。可是船會不會駛過呢?沒有一種語言是絕對不騙人的。

  瘦小的城市之三

  我不知道阿美拉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是因為未曾建設完成,還是由於某種蠱惑或者怪念而受破壞。反正,它沒有牆,沒有屋頂,沒有地板:完全沒有使它看起來像個城市的東西除了水管,它們在應該是房屋的地方垂直豎立,在應該是地板的地方向橫伸出:成叢的水管,未端是水龍頭、淋浴裝置、噴口、溢流管。青天襯托出白色的洗手盆或著浴缸或者別的搪瓷器皿、就像遲熟的果子懸掛樹梢。你會以為水喉匠幹完活走了,而建築工人尚未開工;也許他們這個不朽的輸水系統逃過了一次大難、地震或者白蟻蛀食。

  無論阿美拉是在有人居留以前或以後被捨棄,我們都不能說它是個空城。你只要抬起眼睛,就隨時都可以看見水管叢裡有一個修短合度的年輕女子、許多年輕女子在浴缸裡優遊享受洗澡的樂趣、在懸空的淋浴裝置之下彎腰、洗著抹拭著或者塗著香水,或者對鏡梳理長髮。淋浴的水線在陽光下像扇子一樣散開,水龍頭噴出的水、濺出的水、潑出的水、海綿刷子上的肥皂泡沫都閃著光。

  我相信了這樣的解釋:注進阿美拉水管裡的水,所有權一直屬￿河神和河仙。她們習慣在地底脈絡裡活動,因此不難走進新的水域,沖出噴泉,尋到新的鏡子、新的遊戲、新的玩水方式。水被人濫用使河神生氣,她們的侵入,說不定就是人類向河神求福時許下的願。不管怎樣,仙女們現在似乎滿意了:早上,你聽得見她們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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