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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冰夾雪變成了冰夾雨。人們開始加快步伐。在又濕又滑的便道上匆匆趕路的男男女女們都有自己的目的。穿束腰風衣的商人們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公文包隨著胳膊的擺動而擺動;坐辦公室的姑娘們身穿皮毛滾邊大衣和超高跟鞋,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地朝前趕,沿途留下混雜著性與罪惡、沃爾沃斯百貨商店以及汽車排出的廢氣的熱烘烘的香水味。目的。啊,我多麼喜歡這個詞呀。我會把它與我詞匯表上的快樂和成功列在一起。它們全是值得為之奮鬥的目標。你要知道,這可是又一件能獲得成功的事情呀!目標。

  我閃電般地記下這些了不起的人,把他們永遠刻在了我渾沌的大腦,使之與我那些絕妙的尚未完成的經典為伍。錢?錢是臭狗屎,讓我告訴你吧。毒藥。

  毒藥?對往事的回憶像一支利箭射中了我。我突然想起,小時候常見父親打著蝴蝶結領帶身穿褲子松垮垮的套裝,在這條街上匆匆地行走。爹爹裝滿了目的,急匆匆地去爭取定單,他威嚴的外貌平衡了他內心極度的苦惱。害怕。怕什麼?怕錢,還怕什麼?爹爹呀,他是如此擔憂以致在睡夢中也在尋找定單——可憐的人,他在消耗自己的生命,毒藥在他的血脈中流動,可憐的老人在鞭笞自己,直到血管硬得像石頭,血從腦頂蓋冒出來。

  不過事情不盡相同,歷史不能重演。正如喬斯基所說:「第一遍是悲劇,第二遍則是鬧劇。」假如我讓這場鬧劇永遠繼續下去,我就不是人!

  錢。臭狗屎。它怎麼也無法從我的腦子裡消失。倘若我沒有把那5角3分錢給那個老乞丐,至少還夠我乘汽車去上城,或者夠打幾個電話的。瞧,又是那倒黴的毒藥。不過你要看到事情光明的一面,努先生,你這個自言自語的傻瓜,事情還沒有糟糕到那個份上。至少體現在既有目的又有目標。便宜你啦。錢。它使全世界如饑似渴的人們為汲取它的毒計而句心鬥角,將其視為長生不老藥狼吞虎嚥地灌下肚去,並津津有味地品嘗那未來的快樂。就連在鄉土氣的小小古伯斯威爾,人們也在為了得到它而絞盡腦汁——中途放棄博士學位的亞瑟·霍爾特也丟下音樂作曲,改弦更張擺弄起新搗鼓出來的日本高保真玩意兒來了。研究譜子的人哪一個能發財?還有尼厄裡,我年輕的非洲朋友,一個夢想暴富的瘋子,想在拉鍊生產上再投資,要麼就搞激光電子撲鼠器。「你所要做的,」他說著眼睛霍地亮起來,「就是他們想要什麼你就做什麼。」不錯。說到點子上了。非常正確!你真是個天才。可是人們想要什麼呢?你說是一點香木鱉鹼,讓它在血管裡流淌,使血管變得跟花崗岩一樣硬,眼球暴出眼眶,血從腦頂蓋冒出就像水泉從鯨魚頭頂的鼻孔噴出一樣。不錯,他們策劃和操縱于密室。譬如邊弗森夫婦,兩人都有豐厚的薪水,然而還嫌毒藥不夠,想再增加點,於是通過黃色書刊販賣「個性化的性幻想」——只需寄上你的名字、你同伴的名字以及純砷的3美元,記住,無須貼郵票,另,不收支票。其它事情由我們處理,謝謝。

  雨停了。見鬼。下一步我該怎麼辦?我所需要的全部不過是一點點錢,足以把我毒回古伯斯威爾的錢,一點點足以幫我在喪失能力者撫恤支票上簽名之前渡過難關的綠色氰化物——或許我應該回去找伯尼,使出渾身解數奉承他,討好他,告訴他我如何累得連搭車回家的力氣也沒有了,如何情願為了乘車回家或者得到一張溫暖的床而出賣靈魂。不!我情願去死。決不!我需要錢嗎?你開玩笑吧?

  街上已車少人稀。人們已回到自己的窩,忙著寄出信件、備忘錄、電報、合同、聲明、賬單及支票;他們得到的將是突然降臨的快樂和成功,實現了目標,並且最終達到了目的。所以我能指望誰來同情我?也許我應該去找那個女乞丐向她借夠我坐地鐵的錢。那,她可以死不承認我給過她錢。我還能向誰請求幫助呢?伸出你那援助之手吧,你那我還沒來得及啃的和掰的手,我會欣喜若狂地舔它,吻它。或許在這座巧取豪奪的城市某一處恰有一位既善良又有錢的老婦,她願意為藝術捐款——一位和藹可親的富孀,她的錢多得不知道該怎麼花,因而需要一個目的。哦,像這樣的女人我願意把她寫成天使。不過像這樣的女人往往有某種怪癖。她也許喜歡看裸體男人。那麼我就在她的梳粧檯上跳裸體舞,拿大頂,劈叉,高高舉起我的信手塗鴉,嘴裡講著下流活——如果這樣做能夠取得老太婆們的歡心的話。無論什麼——等一等!下流話。對呀。在這座城市裡確實還有一個我可以給他打電話的人。利奧。當然是他!為什麼沒有早一點想起他來呢?好像只有在遇到壓力的情況下我的思維才活躍起來。說起最可以利用的人非利奧莫屬。我和他是在布魯克林工藝學校的難捱的日子裡相識的。他是個勤奮好學的傢伙,後來退學了,剩下我一個人繼續苦苦掙扎。不過他的確為了我的緣故才在電器工程系呆了那頭兩個學期的——利奧時常在學習遇到困難的時候弄得我不到清晨兩點別想睡覺,半夜三更通過電話給他輔導電磁學,更別提一年之中我寫的那些物理實驗報告了,因為我那位不負責任的試驗夥伴利奧一直忙著享受生活,根本無法像我們這些不懂得享樂只知道幹活的人一樣在空氣稀薄的地下室裡呆上一分鐘。我不得不佩服利奧。雖然他在數學方面不聰明,但是在改專業方面卻做得極為聰明,改得很早——改修英文專業。而我卻像個傻子一樣又受了七年煎熬才如夢初醒。奇怪的是,在經歷了那麼些年之後我們兩人又歸到同一賣文為生的淒涼圈子之中——雖然就生活方面來說利奧比我好得多(假如他還沒被解雇的話),作為一名兢兢業業的寫作課教員,他為了布魯克林那些有意從事創作的文盲們日夜辛勞,他教他們怎樣成為他曾經想當的成功的作家,以此給那些打哈欠張大嘴的學生們注射興奮劑。

  我的希望燃著我的心,大腦又重新開始積極地思考。所有那些演算和實驗報告也該值不少吧。去年春天我是跟他借過一點錢,不過刨去借款至少還應該剩下一些——這麼說吧,取一個大概數字,20塊錢總是有的。嗨,利奧的心思全被他的腸胃病和生殖器的毛病占住了,說不定早已把我借的那筆區區小數忘得一乾二淨呢。我反正是忘了。無論如何,從道義上講,有固定收入的人有義務分擔處在困境中的人們的困難。如果這個策略不奏效——不過我倒看不出為什麼不奏效——我就嚇唬他,對他說事情總愛向相反的方向發展,很可能明年該論到他沒有工作、忍饑挨餓,到那時候就該他來找我要一點點毒藥了。我是決不會忘記老朋友的。

  我幹嗎想這麼多呀?這不過是小事一樁。不要懇求。不要乞討。打電話時我會說是碰巧來到了他家附近。就這麼辦。

  14

  「就因為你欠我的錢,而且是一大筆錢,就有理由回避老朋友嗎?」

  「錢?」我用借來的電話說。「哦。那一筆呀。」

  「別擔心,你以後再還我好啦。聽著,我有好多事要告訴你哩。你現在哪兒呢?」

  「不太遠。」我隱瞞了真實情況。

  「那就過來吧。我跟姑娘們正準備去參加化裝晚會——為我舉辦的。」

  「姑娘們?」

  「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哎,你隨身帶著正式場合穿的衣服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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