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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2)


  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既無時間、又無精力來抵抗大自然的衝擊,只好一天一天地在臥室裡過日子,把每天夜裡返回來的蜥蜴趕跑。有一天早晨,她看見一群紅螞蟻離開它們破壞了的地基,穿過花園,爬上長廊,把枯萎的秋海棠弄成了土灰色,徑直鑽到了房子深處。聖索菲婭·德拉佩德試圖消滅它們,起先只是靠掃帚的幫助,接著使用了殺蟲劑,最後撒上了生石灰,然而一切都無濟於事——第二天到處又爬滿了紅螞蟻,它們極為頑固、無法滅絕。菲蘭達專心地忙著給兒女們寫信,沒有意識到速度嚇人、難以遏制的破壞。

  聖索菲婭·德拉佩德不得不孤軍作戰:她跟雜草搏鬥,不讓它們竄進廚房;撣掉牆上幾小時後又會出現的蜘蛛網;把紅螞蟻攆出它們的洞穴。她發現灰塵和蜘蛛網甚至鑽進了梅爾加德斯的房間,她一天三次打掃收拾,拼命保持房間的清潔,可是房間越來越明顯地呈現一種肮髒可憐的外貌,曾預見到這種外貌的只有兩個人——奧雷連諾上校和一個年輕的軍官。於是,她穿上那件破爛的襪子——阿瑪蘭塔·烏蘇娜的禮物,——又把自己剩下的兩三件換洗衣服捆成個小包袱,準備離開這座房子。

  「對我這把窮骨頭來說,這座房子實在太宏偉了,」她對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說。「我再也住不下去了!」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問她想去哪兒,她含糊地擺了擺手,似乎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未來的命運。她只是說,打算到一個住在列奧阿察的表妹那兒去度過最後的幾年,但這番話簡直無法令人相信。從自己的雙親相繼去世以來,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在馬孔多跟任何人都沒有聯繫,也沒從什麼地方收到過一封信或者一個郵包,甚至一次也沒講過她有什麼親戚。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只好送給她十四條小金魚,因為她打算帶走的只是自已的那一點儲蓄:一比索二十五生丁。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從窗口望著她在年歲的重壓下,傴僂著身子,拖著兩條腿,拎著那只小包袱,慢慢走過院子;望著她把手伸進籬笆門的閂孔裡,又隨手放下了門閂。從此他再沒有見到過她,再也沒有聽到過她的什麼消息。

  知道聖索菲婭·德拉佩德走了,菲蘭達喋喋不休地嘮叨了整整一天;她翻遍了所有的箱子、五斗櫥和櫃子,把所有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查看一遍,這才確信自己的婆婆沒有順手拿走什麼東西。然後,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試著生爐子,不料燙痛了手指。她不得不請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幫忙,給她示範一下怎樣煮咖啡。不久,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只好把廚房裡所有的事都承擔起來。每天一起床,菲蘭達就發現早餐已經擺在桌上,剛吃過早餐。她便回臥室去,直到午餐時刻才又露面,為的是拿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給她留下的吃食,吃食是放在散發著木炭餘熱的爐子上的。她把幾樣簡單的食物拿到餐廳裡,在兩個枝形燭臺之間,在鋪著亞麻桌布的餐桌前面,她端坐下來用餐,桌子兩旁放著十五把空椅子。雖然房子裡只剩下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菲蘭達兩個人,可是每人依然生活在自己的孤獨之中。

  他們只是收拾各自的臥室,其他一切地方都漸漸佈滿了蜘蛛網,它們繞在玫瑰花叢上,貼在牆壁上,甚至房梁上都有一層密密的蜘蛛網。就在這些日子,菲蘭達心裡產生了一種感覺,仿佛他們的房間裡出現了家神。各樣東西,特別是少了它們一天也過不了的,仿佛都長了腿。一把剪刀可以使菲蘭達找上好幾個小時,但她深信剪刀明明是放在床上的,直到她翻遍整個床鋪之後,才在廚房的隔板上發現它,儘管她覺得自己已經整整四天沒跨進廚房一步了。

  要不就是盒子裡的餐叉又突然失蹤,第二天,祭壇上卻放著六把,洗臉盆裡又冒出三把。各樣東西好象跟她捉迷藏,特別是他坐下來寫信時,這種遊戲更使她冒火。剛剛放在右邊的墨水瓶卻移到了左邊,鎮紙乾脆從桌子上不翼而飛,三天之後,她卻在自己的枕頭底下找到了它,她寫給霍·阿卡蒂奧的信,也不知怎的裝進了寫給阿瑪蘭塔·烏蘇娜的信封。菲蘭達生活在令人膽戰心驚的恐懼之中,她總是套錯信封,就象先前不止一次發生過的那樣。有一次,她的一枝羽毛筆突然不見了。過了十五天,一個郵差卻把它送了口來——他在自己的口袋裡發現了這枝筆,為了尋找它的主人,他一家一家地送信,不知在身上帶了多久。

  起先,菲蘭達心想,這些東西的失蹤就跟宮托的丟失一樣,是那些沒有見過的醫生耍的花招,她正開始寫信請他們不要打擾她,因為有點急事要做,寫了半句就停了筆,等她回到屋裡,信卻不知去向,她自己甚至把寫信的意圖都給忘記了。有一陣,她曾懷疑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她開始跟蹤他,在他走過的地方悄悄扔下各種東西,指望他藏起它們的時候,當場把他抓住,但她很快確信,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從梅爾加德斯房間裡出來,只去廚房和廁所,而且相信他是個不會開玩笑的人。於是菲蘭達認為,這一切都是家神玩的把戲,便決定把每樣東西固定在它們應當放的地方。她用幾根長繩把剪刀縛在床頭上,把一小盒羽毛筆和鎮紙投在桌子腳上,又把墨水瓶粘在桌面上經常放紙的地方的右面。可是,她並沒有獲得自己希望的效果:只要她做針線活,兩三小時以後伸手就拿不到剪刀了,似乎家神縮短了那根縛住剪刀的繩子。那根拴住鎮紙的繩子也發生了同樣的情況,甚至菲蘭達自己的手也是如此,只要她一提起筆來寫信,過了一會兒,手就夠不到墨水瓶了。

  無論布魯塞爾的阿瑪蘭塔·烏蘇娜,或者羅馬的霍·阿卡蒂奧,一點都不知道她這些不愉快的事,她給他們寫信,說她十分幸福,事實上她也確實是幸福的,她覺得自己卸掉了一切責任,仿佛又回到了娘家似的,不必跟日常瑣事打交道了,因為所有這些小問題都解決了——在想像中解決了。菲蘭達沒完沒了地寫信,漸漸失去了時間觀念,這種現象在聖索菲婭·德拉佩德走後特別明顯。菲蘭達一向都有計算年月日的習慣,她把兒女回家的預定日期當做計算的起點。

  誰知兒子和女兒開始一次又一次地推遲自己的歸來,日期弄亂了,期限搞錯了,日子不知如何算起,連日子正在一天天過去的感覺也沒有了。不過這些延期並沒有使菲蘭達冒火,反而使她心裡感到很高興。甚至霍·阿卡蒂奧向她說,他希望修完高等神學課程之後再學習外交課程,她也沒有見怪,儘管幾年以前他已經寫過信,說他很快就要履行返回馬孔多的誓言;她知道,要想爬到聖徒彼得(耶穌十二門徒之一。)的地位是困難重重的,這個梯子彎彎曲曲,又高又陡,可不好爬。再譬如兒子告訴她,說他看見了教皇,就連這種在別人看來最平常的消息,也使她感到欣喜若狂。女兒寫信告訴她說,由於學習成績突出,她獲得了父親頂想不到的那種優惠待遇,可以超過規定的期限繼續留在布魯塞爾求學,這就更使菲蘭達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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