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百年孤獨 | 上頁 下頁
第十六章(3)


  她的頭髮給撒上了灰,眼睛系上了一塊紅手絹,可她坐在床上,和親戚們在一起,感到非常高興;阿瑪蘭塔·烏蘇娜和小奧雷連諾細緻地描繪這些親戚,仿佛真的看見了他們似的。烏蘇娜跟自己的遠祖閒聊她出生之前的那些事情,對他們告訴她的那些消息很感興趣,跟他們一塊兒哀悼在這些想像的客人已經死後的那些親戚。孩子們很快發現,烏蘇娜極力想弄清楚一個人,那個人在戰爭時期有一次曾把聖約瑟夫的等身石膏像帶到這兒,要求存放到雨停以後就把它取走。

  於是,奧雷連諾第二想起了藏在什麼地方的財寶,那個地方只有烏蘇娜一個人知道,但他的一切探問和詭計都沒有奏效,因為,她在夢幻的迷宮裡瞎闖,似乎仍有足夠的理智來保守自己的秘密;她拿定了主意,誰能證明自己是財寶的真正主人,她就把秘密告訴誰。烏蘇娜是那麼機靈和固執,奧雷連諾第二試圖拿自己的一個酒友冒充財寶的主人,她便向他作了細緻的盤問,設置了許多不易覺察的陷阱,就把冒充者戳穿了。

  相信烏蘇娜將把自己的秘密帶進墳墓,奧雷連諾第二就雇了一些掘土工人,好象要在庭院和後院挖排水溝似的,他自己則拿著一根鐵釺在地上打眼試探,並且用各種金屬探測器到處勘察,可是經過三個月疲勞的勘探,沒有發現任何金子似的東西。隨後,他認為紙牌比掘土工人更有眼力,就去找皮拉·苔列娜幫忙,但她向他解釋,除非烏蘇娜親手抽牌,否則任何企圖都是無用的。不過,她畢竟肯定了財寶的存在,甚至準確地說出這批財寶包括七千二百十四個金幣,是裝在三隻帆布口袋裡的,口袋上系了銅絲,埋藏在半徑為一百二十公尺的範圍之內,烏蘇娜的床鋪就是半徑的中心。

  然而皮拉·苔列娜警告說,要等雨停了,連續三個六月的太陽把成堆的泥土變成了灰塵,才能弄到財寶。奧雷連諾第二覺得這些說法既玄奧又含糊,猶如鬼怪故事,於是立即決定繼續探索,雖然現在已是八月,要符合預言的條件至少還有三年,有一種情況特別使他驚異,甚至叫他莫名其妙,那就是從烏蘇娜的床鋪到後院籬垣的距離正好是一百二十公尺。菲蘭達看見奧雷連諾第二測量房間,聽到他吩咐掘土工人把溝再挖深一公尺,她就生怕她丈夫象他兄弟那樣瘋了。

  他懷著一種「勘探熱」,這種「勘探熱」象他的曾祖父去尋找偉大發明時一樣,耗盡了自己最後剩下的脂肪,從前和孿生兄弟相似之處就又突出了:不僅瘦骨嶙嶙的身體,而且漫不經心的眼神和孤僻的樣兒,都象霍·阿卡蒂奧第二。他不再關心孩子們,他從頭到腳滿是污泥,該吃飯的時候,就坐在廚房角落裡吃,而且勉強回答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偶然提出的問題。菲蘭達看見奧雷連諾第二拼命幹活(這種拼命精神是她以前在他身上沒有料到的),就把他的狂熱看做是愛好勞動,把他的黃金夢看做是忘我精神,把他的頑固看做是堅定。現在她一想起,為了使他擺脫消極狀態,在他前面說過一些刻薄話,就感到良心的譴責。

  可是奧雷連諾第二這時顧不上原諒與和解。他立在齊頸的枯枝敗葉和爛花莠草的泥坑裡,在花園裡不停地挖呀挖呀,最後挖到了庭院和後院,就這樣深深地挖空了長廊東邊的地基,有一天夜裡,家裡的人被地下發出的震動聲和折裂聲驚醒起來;他們以為是地震,其實是三個房間的地面塌陷了,長廊的地面出現很長的裂縫,裂縫一直到了菲蘭達的臥室。然而奧雷連諾第二並不放棄自己的勘探。

  儘管最後的希望破滅了,似乎只有依靠紙牌的預卜了,但他加固了搖搖欲墜的房基,用石灰漿填滿了裂縫,又在房屋兩邊繼續挖掘。在這兒,他挖到了下一年六月的第二個星期,雨終於開始停息。雨雲消散,每一天都可能放晴了。事情果然如此。星期五下午兩點,吉祥的紅太陽普照大地,它象磚頭一樣粗糙,幾乎象水那樣清澈。從這一天起,整整十年沒有下雨。

  馬孔多成了一片廢墟。街道上是一個個水潭,污泥裡到處都露出破爛的家具和牲畜的骸骨,骸骨上長出了紅百合花一-這是一群外國佬最後的紀念品,他們匆忙地來到馬孔多,又匆忙地逃離了馬孔多。「香蕉熱」時期急速建築起來的房屋已經拋棄了。香蕉公司運走了自己所有的東西。在鐵絲網圍著的小鎮那兒,只留下了一堆堆垃圾,那一座座木房子,從前每天傍晚涼臺上都有人無憂無慮地玩紙牌,也象被狂風刮走了,這種狂風是未來十二級颶風的前奏;多年以後,那種颶風註定要把馬孔多從地面上一掃而光。在這一次致命的狂風之後,從前這兒住過人的唯一證明。

  是帕特裡西婭·布勞恩忘在小汽車裡的一隻手套,小汽車上爬滿了三色繭。霍·阿布恩蒂亞建村時期勘探過的「魔區」,嗣後香蕉園曾在這兒繁榮起來,現在卻是一片沼澤,到處都隱藏著爛掉的樹根,在遠處露出的地平線上,這片海洋在好幾年中仍然無聲地翻著泡沫。第一個禮拜日,奧雷連諾第二穿著幹衣服,出門看見這個市鎮的樣子,感到十分驚愕。雨後活下來的那些人——全是早在香蕉公司侵入之前定居馬孔多的人——都坐在街道中間,享受初露的陽光。他們的皮膚仍象水藻那樣微微發綠,下雨年間滲進皮膚的儲藏室黴味還沒消失可是他們臉上卻露出愉快的微笑,因為意識到他們土生土長的市鎮重新屬￿他們了。

  輝煌的土耳其人街又成了昔日的樣子,從前,那些浪跡天涯的阿拉伯人,穿著拖鞋,戴著粗大的金屬耳環,拿小玩意兒交換鸚鵡,在千年的流浪之後在馬孔多獲得了可靠的棲身之所。現在,下雨時擺在攤子上的貨品已經瓦解,陳列在商店裡的貨品已經發黴,櫃檯已被白蟻至壞,牆壁已給潮氣侵蝕,可是第三代的阿拉伯人卻坐在他們的祖輩坐過的地方,象祖輩一樣的姿勢,默不吭聲,泰然自若,不受時間和自然災害的支配,死活都象患失眠症以後那樣,或者象奧雷連諾上校的三十二次戰爭以後那樣。

  面對著毀了的賭桌和食品攤,面對著殘存的靶場,面對著人們曾在那裡圓夢和預卜未來的一片瓦礫的小街小巷,阿拉伯人依然精神飽滿,這使奧雷連諾第二覺得驚異,他就用往常那種不拘禮節的口吻詢問他們,他們依靠什麼神秘的力量才沒給洪流沖走,沒給大水淹死;他從這家走到那家,一再提出這個問題,到處都遇到同樣巧妙的微笑。同樣沉思的目光以及同樣的回答:

  「我們會游泳。」

  在全鎮其他的居民中,僅僅佩特娜·柯特一個人還有阿拉伯人的胸懷。畜欄和馬廄在她眼前倒塌了,但她沒有洩氣,維持了自己的家。最近一年,她一直想把奧雷連諾第二叫來,寫了一張張字條給他,可他回答說,他不知道哪一天回到她的家裡,但是不管怎樣,他准會帶著一袋金幣到她家裡,用它們來鋪臥室的地面。

  那時她就冥思苦想,希望找到一種能夠幫助她忍受苦命的力量,但她在心裡找到的只是憤恨,一種公正的、無情的憤恨,於是她發誓要恢復情人浪費的和暴雨毀掉的財產。她的決心是那麼堅定,奧雷連諾第二收到最後一張字條之後過了八個月,終於來到了佩特娜·柯特家裡,女主人臉色發青,披頭散髮,眼睛凹陷,皮膚長了疥瘡,正在一片片紙兒上寫號碼,想把它們做成彩票。奧雷連諾第二不勝驚訝,默不做聲地站在她面前,他是那麼瘦削和拘謹,佩特娜·柯特甚至覺得,她看見的不是跟她度過了整整一生的情人,而是他的孿生兄弟。

  「你瘋啦,」他說。「你想用什麼抽彩?難道用屍骨嗎?」

  於是,她要他到臥室裡去看看,他看見了一匹騾子。騾子象它的女主人一樣瘦骨嶙峋,但也象她一樣堅定、活躍。佩特娜·柯特拼命飼養它,再也沒有乾草、玉米或樹根的時候,她就把它安頓在她的臥室裡,讓它去嚼棉布床單、波斯毯子、毛絨被子、絲絨窗簾以及主教床上的帳幔,這種帳幔是金線刺繡的,裝飾了絲線做成的穗子。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