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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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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國人當然認為雷麥黛絲終於屈從了蜂王難免的命運,而她家裡的人卻想用升天的神話挽回她的面子。菲蘭達滿懷嫉妒,最終承認了這個奇跡,很長時間都在懇求上帝送回她的床單。馬孔多的大多數土著居民也相信這個奇跡,甚至點起蠟燭舉行安魂祈禱。大概,如果不是所有的奧雷連諾慘遭野蠻屠殺的恐怖事件代替了大家的驚訝,大家長久都不會去談其他的事情。在某種程度上,奧雷連諾上校預感到了兒子們的悲慘結局,雖然沒有明確這種感覺就是預兆。跟成群的外國人一起來到馬孔多的,還有奧雷連諾·塞拉多和奧雷連諾·阿卡亞,他倆希望留在馬孔多的時候,父親卻想勸阻他們。現在,天一黑走路就很危險,他不明白這兩個兒子將在鎮上幹些什麼。 可是,奧雷連諾·森騰諾和奧雷連諾·特裡斯特在奧雷連諾第二的支持下,卻讓兩個兄弟在自己的工廠裡幹活。奧雷連諾上校是有理由反對這種決定的,雖說他的理由還很不清楚。布勞恩先生是坐著第一輛小汽車來到馬孔多的——這是一輛桔黃色的小汽車,裝有可以折起的頂篷,嘟嘟的喇叭聲嚇得鎮上的狗狺狺直叫;奧雷連諾上校看見這個外國佬的時候,就對鎮上的人在這個外國佬面前的卑躬樣兒感到憤怒,知道他們自從扔下妻子兒女、扛起武器走向戰爭以來,精神面貌已經發生了變化。在尼蘭德停戰協定以後,掌管馬孔多的是一個失去了獨立性的鎮民,是從愛好和平的、困倦的保守黨人中間選出的一些無權的法官。「這是殘廢管理處,」奧雷連諾上校看見手持木棒的赤足警察,就說。「我們打了那麼多的仗,都是為了不把自己的房子刷成藍色嘛。」 然而,香蕉公司出現以後,專橫傲慢的外國人代替了地方官吏,布勞恩先生讓他們住在「電氣化養雞場」裡,享受高等人士的特權,不會象鎮上其他的人那樣苦於酷熱和蚊子,也不會象別人那樣感到許多不便和困難。手執大砍刀的雇傭劊子手取代了以前的警察。奧雷連諾上校關在自己的作坊裡思考這些變化,在長年的孤獨中第一次痛切地堅信,沒把戰爭進行到底是他的錯誤。正巧有一天,大家早已忘卻的馬格尼菲柯·維斯巴爾的弟弟,帶著一個七歲的孫子到廣場上一個小攤跟前去喝檸檬水。 小孩兒偶然把飲料灑到旁邊一個警士班長的制服上,這個野蠻人就用鋒利的大砍刀把小孩兒剁成了碎塊,並且一下子砍掉了試圖搭救孫子的祖父的腦袋。當幾個男人把老頭兒的屍體搬走的時候,全鎮的人都看見了無頭的屍體,看見了一個婦人手裡拎著的腦袋,看見了一個裝著孩子骸骨的、血淋淋的袋子。 這個景象結束了奧雷連諾上校的悔罪心情。年輕時,看見一個瘋狗咬傷的婦人被槍托打死,他曾惱怒已極;現在他也象那時一樣,望著街上一群麇集的觀眾,就用往常那種雷鳴般的聲音(因他無比地憎恨自己,他的聲音又洪亮了),向他們發洩再也不能遏制的滿腔怒火。 「等著吧,」他大聲叫嚷。「最近幾天我就把武器發給我的一群孩子,讓他們除掉這些壞透了的外國佬。」 隨後整整一個星期,在海邊不同的地方,奧雷連諾的十七個兒子都象兔子一樣遭到隱蔽的歹徒襲擊,歹徒專門瞄準灰十字的中心。晚上七時,奧雷連諾·特裡斯特從白己的母親家裡出來,黑暗中突然一聲槍響,子彈打穿了他的腦門。奧雷連諾·森騰諾是在工廠裡他經常睡覺的吊床上被發現的,他的雙眉之間插著一根碎冰錐,只有把手露在外面。奧雷連諾·塞拉多看完電影把女朋友送回了家,沿著燈火輝煌的上耳其人街回來的時候,藏在人群中的一個兇手用手槍向前看他射擊,使得他直接倒在一口滾沸的油鍋裡。 五分鐘之後,有人敲了敲奧雷連諾·阿卡亞和他妻子的房門,呼叫了一聲:「快,他們正在屠殺你的兄弟們啦,」後來這個女人說,奧雷連諾·阿卡亞跳下床,開了門,門外的一支毛瑟槍擊碎了他的腦殼。在這死亡之夜裡,家中的人準備為四個死者祈禱的時候,菲蘭達象瘋子似的奔過市鎮去尋找自己的丈夫;佩特娜·柯特以為黑名單包括所有跟上校同名的人,已把奧雷連諾第二藏在衣櫥裡,直到第四天,從沿海各地拍來的電報知道,暗敵襲擊的只是畫了灰十字的弟兄。阿瑪蘭塔找出一個記錄了侄兒們情況的小本子,收到一封封電報之後,她就劃掉一個個名字,最後只剩了最大的一個奧雷連比的名字。家裡的人清楚地記得他,因為他的黑皮膚和綠眼睛是對照鮮明的,他叫奧需連諾·阿馬多,是個木匠,住在山麓的一個村子裡,奧雷連諾上校等候他的死汛空等了兩個星期,就派了一個人去警告奧雷連諾·阿馬多,以為他可能不知道自己面臨的危險。 這個人回來報告說,奧雷連諾·阿馬多安全無恙。在大屠殺的夜晚,有兩個人到他那兒去,用手槍向他射擊,可是未能擊中灰十字。奧雷連諾·阿馬多跳過院牆,就在山裡消失了;由於跟出售木柴給他的印第安人一直友好往來,他知道那裡的每一條小烴,以後就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 對奧雷連諾上校來說,這是黑暗的日子。共和國總統用電報向他表示慰問,答應進行徹底調查,並且讚揚死者。根據總統的指示,鎮長帶者四個花圈參加喪禮,想把它們放在棺材上,上校卻把它們擺在街上。安葬之後,他擬了一份措詞尖銳的電報給共和國總統,親自送到郵電局,可是電報員拒絕拍發。於是,奧宙連諾上校用極不友好的問句充實了電文。 放在信封裡郵寄,就象妻子死後那樣,也象戰爭中他的好友們死亡時多次經歷過的那樣,他感到的不是悲哀,而是盲目的憤怒和軟弱無能,他甚至指責安東尼奧·伊薩貝爾是同謀犯,故意在他的兒子們臉上阿上擦洗不掉的十字,使得敵人能夠認出他們。老朽的神父已經有點兒頭腦昏饋,在講壇上佈道時竟胡亂解釋《聖經》,嚇唬教區居民;有一天下午,他拿著一個通常在大齋第一天用來盛聖灰的大碗,來到布恩蒂亞家裡,想給全家的人抹上聖灰,表明聖灰是容易擦掉的。可是大家心中生怕倒黴,甚至菲蘭達也不讓他在她身上試驗;以後,在大齋的第一天,再也沒有一個布恩蒂亞家裡的人跪在聖壇欄杆跟前了。 在很長時間裡,奧雷連諾上校未能恢復失去的平靜。他懷著滿腔的怒火不再製作全魚,勉強進點飲食,在地上拖著斗篷,象夢遊人一樣在房子裡踱來踱去。到了第三個月末尾,他的頭髮完全白了,從前卷起的胡梢垂在沒有血色的嘴唇兩邊,可是兩隻眼睛再一次成了兩塊燃燒的炭火;在他出生時,這兩隻眼睛曾把在場的人嚇了一跳,而且兩眼一掃就能讓椅子移動。奧雷遷諾上校滿懷憤怒,妄圖在自己身上找到某種預感,那種預感曾使他年輕時沿著危險的小道走向光榮的荒漠。 他迷失在這座陌生的房子裡,這裡的任何人和任何東西都已激不起他的一點兒感情。有一次他走進梅爾加德斯的房間,打算找出戰前的遺跡,但他只看見垃圾、穢物和各種破爛,這些都是荒蕪多年之後堆積起來的。那些早已無人閱讀的書,封面和羊皮紙已被潮氣毀壞,佈滿了綠黴,而房子裡往日最明淨的空氣,也充溢著難以忍受的腐爛氣味。另一天早晨,他發現烏蘇娜在栗樹底下——她正把頭伏在已故的丈夫膝上抽泣。在半個世紀的狂風暴雨中弄彎了腰的這個老頭兒,奧雷連諾是個家長久沒有看見過他的唯一的人。「向你父親問安吧,」烏蘇娜說。他在栗樹前面停了片刻,再一次看見,即使這塊主地也沒激起他的任何感情。 「他在說什麼呀!」奧雷連諾上校問道。 「他很難過,」烏蘇娜回答。「他以為你該死啦。」 「告訴他吧,」上校笑著說。「人不是該死的時候死的,而是能死的時候死的。」 亡父的預言激起了他心中最後剩下的一點兒傲氣,可是他把這種刹那間的傲氣錯誤地當成了突然進發的力量。他向母親追問,在聖約瑟夫石膏像裡發現的金幣究竟藏在哪兒。「這你永遠不會知道,」由於過去的痛苦教訓,她堅定地說。「有朝一日財主來了,他才能把它挖出來,誰也無法理解,一個經常無私的人,為什麼突然貪婪地渴望錢財,渴望的不是日常需要的少數錢,而是一大筆財產——只要提起這筆財產的數量,甚至奧雷連諾第二也驚得發呆。過去的黨內同僚,奧雷連訪問他們要錢,他們都避免跟他相見。 下面這句話正是他這時說的:「現在,自由黨人和保守黨人之間的區別是:自由黨人舉行早禱,保守黨人舉行晚禱。」然而,他那麼堅持不懈地努力,那麼苦苦地懇求,那麼不顧自尊心,四處奔走,每處都得到一點兒幫助,在八個月中弄到的餞就超過了烏蘇娜所藏的數目。隨後,他去患病的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希望上校幫助他重新發動全面戰爭。 有一段時間,格林列爾多上校雖然癱倒在搖椅裡,卻真是唯一能夠拉動起義操縱杆的人。在尼蘭德停故協定之後,當奧雷連諾上校躲在小金魚中間的時候,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仍跟那些最終沒有背棄他的起義軍官保持著聯繫。他跟他們又經歷了一場戰爭,這場戰爭就是經常丟臉、祈求、申請,就是沒完沒了的回答:「明天來吧」,「已經快啦」,「我們正公認真研究你的問題」;這場註定失敗的戰爭是反對「敬啟者」的,反對「你的忠實僕人」的,他們一直答應發給老兵終身養老金,可是始終不給。 前一場血腥的二十年戰爭給予老兵的損害,都比不上這一場永遠拖延的毀滅性戰爭。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本人逃脫過三次謀殺,五次負傷未死,在無數次戰鬥中安然無損,由丁忍受不了無窮等待的折磨,就接受了最終的失敗——衰老;他坐在自己的搖椅裡,望著地板上透進的陽光,思念著阿瑪蘭塔。他再也沒有見到自己的戰友們,只有一次在報上看見一張照片,幾個老兵站在一個不知名的共和國總統旁邊,無恥地仰著面孔;總統拿自己的像章贈給他們,讓他們戴在翻領上面,並且歸還他們一面沾滿塵土和鮮血的旗幟,讓他們能把它放在自己的棺材上。 其他最體面的老兵,仍在社會慈善團體的照顧下等待養老金的消息;其中一些人餓得要死,另一些人繼續在惱怒中過著晚年生活,並且在光榮的糞堆裡慢慢地腐爛。因此,奧雷連諾上校前來找他,主張誓死點燃無情的戰火,推翻外國侵略者支持的腐敗透頂的可恥的政府時,格林列爾多簡直無法壓抑自己憐憫的感情。 「唉,奧雷連諾,」他歎了口氣。「我知道你老了,可我今天才明白,你比看上去老得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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