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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4)


  克列斯比悒鬱的華爾茲舞,要俏姑娘雷麥黛絲穿上男人的短褲衩,爬上一根抹了油脂的竿子,甚至把一隻肮髒的豬放進飯廳,絆倒了菲蘭達;然而,誰也沒有抱怨這些破壞,因為顛覆整座房子的地震是能治病的,奧雷連諾上校最初不信任地接待他的一群兒子,甚至懷疑其中幾個的出身,但對他們的怪誕行為感到開心,在他們離開之前,給了每人一條小金魚。孤僻的霍·阿卡蒂奧第二卻邀請他們參加鬥雞,結果幾乎釀成悲劇,因為許多奧雷連諾都是鬥雞的行家,馬上就識破了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的欺騙勾當。奧雷連諾第二看出,親戚眾多,大可歡宴取樂,就建議他們留下來跟他一塊兒幹活,接受這個建議的只有奧雷連諾·特裡斯特一人,他是一個身軀高大的混血兒,具有祖父那樣的毅力和探索精神;他曾遊歷半個世界尋求幸福,住在哪兒都是無所謂的。其他的奧雷連諾雖然還沒結婚,但都認為自己的命運已經註定。

  他們都是能工巧匠、家庭主角、愛好和平的人。星期三,大齋的前一天,上校的兒子們重新分散到沿海各地去之前,阿瑪蘭塔要他們穿上禮拜日的衣服,跟她一塊兒到教堂去。他們多半由幹好玩,不是因為篤信宗教,給帶到了聖壇欄杆跟前,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在每人額上用聖灰畫了個十字。回家之後,其中最小的一個打算擦掉十字,可是發現額上的記號是擦不掉的,就象其他兄弟額上的記號一樣。他們使用了冷水和肥皂、沙子和擦刷、浮石和堿水,始終消滅不了額上的十字。

  相反地,阿瑪蘭塔和教堂裡其餘的人,毫不費勁就把自己的十字擦掉了。「那樣更好嘛,」烏蘇娜跟他們分別時說。「從現在起,每一個人都能知道你們是誰了,」他們結隊離開,前面是奏樂的,並且放鞭炮,給全鎮留下一個印象,仿佛布恩蒂亞家族擁有足以延續許多世紀的後代。奧雷連諾·特裡斯特在鎮郊建了一座冰廠,這是發瘋的發明家霍·阿·布思蒂亞夢想過的。

  奧雷連諾·特裡斯特來到馬孔多之後幾個月,大家都已認識他、喜歡他,他就在鎮上到處尋找合適的住所,想把母親和一個沒有結婚的妹妹(她不是上校的女兒)接來;他感到興趣的是廣場角落上一間不合格局的破舊大房子,這房子好象無人居住。他打聽誰是房子的主人,有人告訴他說:這房子是不屬￿任何人的,從前住在裡面的是個孤零零的寡婦,用泥土和牆上的石灰充饑,在她死前的最後幾年,有人在街上只見過她兩次,她戴了一頂別著小朵假花的帽子,穿了一雙舊式銀色鞋子,經過廣場,到郵局上給一個主教寄信。奧雷連諾·特裡斯特打聽出來,跟寡婦住在一起的只有一個冷酷的女僕,這女僕殺死鑽到房裡的狗、貓和一切牲畜,把它們的屍體扔到銜上,讓全鎮的人都聞到腐臭氣味。自從太陽把她扔出的最後一個屍體變成了乾屍,已過了那麼多的時間,以致大家相信:女主人和女僕在戰爭結束之前很久就死了,如果說房子還立在那兒,那只是因為早已沒有嚴峻的冬天和暴風。

  門上的鉸鏈已經銹蝕,房門仿佛是靠蛛網系住的,窗框由於潮濕而膨脹了,長廊洋灰地面的裂縫裡長出了雜草和野花,晰蠍和各種蟲十爬來爬去——一切都似乎證明這兒起碼五十年沒有住人了。其實,性急的奧雷連諾·特裡斯特無需這麼多的證明就會鑽進屋子去的。他用肩膀把大門一推,一根朽木就無聲地掉到他的腳邊,隨著塌下的是一團塵土和白蟻窩。奧雷連諾·特裡斯特停在門檻邊,等待塵霧散去,接著便在屋子中央看見一個極度衰竭的女人,仍穿著前一世紀的衣服,禿頭上有幾根黃髮,眼睛依然漂亮,但是最後一點希望的火星已經熄滅,由於孤獨的生活,她的臉上已經佈滿了皺紋。

  看見另一個世界的這種幻影,奧雷連諾·特裡斯特異常驚愕,好不容易才看出這女人正拿一支舊式手槍瞄準他。

  「請您原諒,」他低聲說。

  她仍然紋絲不動地站在堆滿了破舊東西的房間當中,仔細地審視這個肩膀寬闊、額上劃了十字的大漢,透過一片塵霧,她看見他立在昔日的迷霧裡:背上挎著一杆雙筒槍,手裡拎著一串兔子。

  「不,看在上帝面上,」她用嘶啞的聲音說。「現在讓我回憶過去的事就太殘酷啦。」

  「我想租一間房子,」奧雷連諾·特裡斯特說。

  於是,婦人重新舉起手槍,穩穩地對準他的灰十字,毅然決然地扣住扳機。

  「滾出去!」她命令道。

  傍晚,吃晚飯時,奧雷連諾·特裡斯特把這樁事情告訴家裡的人,烏蘇娜驚駭地哭了,「天啊,」她抓住腦袋,叫道。「她還活著!」

  時光,戰爭,日常的許多災難,使她忘記了雷貝卡。時時刻刻感到雷貝卡還活著的,只有鐵石心腸的、衰老的阿瑪蘭塔一個人。每天早晨,當她在孤單的床上懷著冰冷的心醒來時,她想到雷貝卡;當她用肥皂擦洗萎縮的胸脯和千癟的肚子時,她想到雷貝卡;當她穿上漿硬的白色裙子和老婦的緊身胸衣時,她想到雷貝卡;當她在手上更換贖罪的黑色繃帶時,她也想到雷貝卡。經常,任何時候,在最高尚的時刻和最卑賤的時刻,不管她是否睡著了,她都想到雷貝卡;孤獨的日子使她清理了往事的回憶:拋棄了實際生活在她心中積聚的一大堆引起愁思的垃圾,而使另一些最痛苦的回憶變得更加純淨和永恆起來:俏姑娘雷麥黛絲是從她那兒知道雷貝卡的。

  每一次,她倆經過破舊的房子時,阿瑪蘭塔都要絮絮叨叨地把雷貝卡的一些令人不愉快的或者可恥的事情說給她聽,企圖用這個辦法促使俏姑娘同樣憎恨雷貝卡,讓這種積怨在她阿瑪蘭塔死後也延續下去,但是她的企圖最終遭到了失敗,因為俏姑娘雷麥黛絲對於情場糾葛是無動於衷的,尤其是別人的情場糾葛。然而,烏蘇娜一想到雷貝卡就會產生與阿瑪蘭塔相反的感覺:她腦海裡的雷貝卡沒有一點壞處。

  這個可憐的小姑娘是同她父母的骸骨袋子一起來到馬孔多的,她的形象勝過了別人對她的中傷,儘管有入說她不配成為布恩蒂亞家族的人。奧雷連諾第二認為,他們應當把她接回家來,並且照顧她,可是由於雷貝卡的頑固不化,他的良好願望沒有實現:她為了獲得孤身獨處的特權,已過了多年貧苦的生活,就不願拿這種特權去換取別人施捨之下的晚年了,去換取別人假惺惺的安慰了。

  二月間,奧雷連諾上校的十六個兒子重新來到馬孔多的時候(他們臉上仍有灰十字).奧雷連諾·特裡斯特在熱鬧的酒宴上向他們談到了雷貝卡;接著,在幾小時之內,他們就恢復了她的房屋外表,更換了門窗,把門面漆成了鮮豔的顏色,用撐條加固了牆壁,給地面重新抹上水泥,可是他們沒有獲得進屋幹活的許可。雷貝卡連門邊都沒去。

  她等他們結束了倉促的修繕工作,算了算修理費,就吩咐仍然跟她住在一起的老傭人阿金尼達拿了一把錢幣去給他們——這些錢幣自從最後一次戰爭以來已經停止流通,可是雷貝卡仍然認為它們有用。大家這才看出,她和世界之間隔著一條多深的鴻溝;而且明白,只要她還有一點生命的跡象,讓她脫離頑固的隱居生活是不可能的。

  在奧雷連諾上校的兒子們第二次來到之後,其中還有一個奧雷連諾·森騰諾定居馬孔多,開始跟奧雷連諾·特裡斯特一塊兒工作。奧雷連諾·森騰諾是送到家裡來命名的第一批孩子當中的一個,烏蘇娜和阿瑪蘭塔清楚地記得他,因為他在幾小時之內就把他手邊碰到的每一件易碎的東西都毀壞了,時光抑制了他最初不斷往上長的傾向,現在他是一個中等身材的人,臉上有天花的痕跡,但他身上神奇的毀滅力量仍象從前一樣。他打碎了那麼多的盤碟,甚至打碎了沒有碰著的盤碟,以致菲蘭達在他還沒毀掉最後剩下的貴重器皿之前,就慌忙給他買了一套錫錙器皿,但是堅固的金屬碟子很快出現了凹痕和歪扭現象。

  這種難以改變的特性甚至使奧雷連諾·森騰諾本人感到氣惱,但他見面就令人信任的熱情和驚人的工作能力彌補了自己的缺陷。在短時期內,他擴大了冰的生產,甚至超過了本地市場的購買力,於是奧雷連諾·特裡斯特不得不考慮到沼澤地帶的其他市鎮去推銷自己的貨品,接著,他產生了一種想法,這種想法的實現不僅對他工廠中的生產現代化起著決定性的作用,而且對於建立馬孔多和外界的聯繫也有極大的意義。

  「應當敷設鐵路,」奧雷連諾·特裡斯特說。

  在馬孔多聽到「鐵路」二字,這是第一次。奧雷連諾·特裡斯特在桌上畫的草圖,簡直是霍·阿·布恩蒂亞從前附在太陽戰《指南》裡的那種圖解的「後代」,烏蘇娜一見這種草圖就相信自己的懷疑是正確的:時間正在循環。但是跟祖先不同,奧雷連諾·特裡斯特沒有失去睡眠或胃口,也沒有對任何人發過脾氣。相反地,他考慮最難於置信的計劃時,堅信這種計劃最近期間就能實現,而且合理地計算實現計劃的費用和日期,毫無一點疑慮。

  如果說奧雷連諾第二在什麼事情上象曾祖父,而不象奧雷連諾上校,那就是他不善於汲取過去的痛苦教訓一他輕率地把錢花在鐵路上,猶如從前把錢花在兄弟的荒唐的航行計劃上一樣。奧雷連諾·特裡斯特看了看日曆,說明雨季以後回來,就莊星期三離開了。此後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奧雷連諾·森騰諾被工廠的剩餘產品壓得喘不上氣,開始用果汁代替涼水制冰的試驗,意外地為冰淇淋的生產奠定了基礎,打算用這個辦法使工廠的生產多樣化;這個工廠他已經認為是自己的了,因為兄弟沒有一點生還的跡象:雨季過去了,整個夏季也過去了,他卻遝無音訊,然而,冬初,在一夭當中最熱的時侯,一個在河邊洗衣服的女人,異常興奮地奔上市鎮大街,狂叫起來:

  「那邊來了一個嚇人的東西,」她終於說道。「好象安了輪子的廚房,後面拖著一個村鎮。」

  在這片刻間,馬孔多被可怕的汽笛聲和噗哧噗哧的噴氣聲嚇得戰粟起來。幾個星期之前,許多人曾看見一大群工人鋪設枕木和鋼軌,可是誰也沒去注意,因為大家以為這是吉卜賽人的折把戲——他們又來了,帶來了笛鼓和喪失了名譽的古老歌舞,並且吹噓耶路撒冷天才人物發明的一種古怪藥水的優點。可是,馬孔多居民們從喧噪的汽笛聲和噴氣聲中清醒過來以後,都湧上街頭,看見了從機車上向他們招手致意的奧雷連諾·特裡斯特,看見了第一次晚點幾個月的五彩繽紛的一列火車。這列樣子好看的黃色火車註定要給馬孔多帶來那麼多的懷疑和肯定,帶來那麼多的好事和壞事,帶來那多的變化、災難和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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